<p class="ql-block"> 我和娟子最终还是分手了。</p> <p class="ql-block"> 那天晚上,娟子看着我酒气熏天地从外面回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算什么男人?!钱,钱你没赚到;家,家你没顾到;孩子,孩子你没管到。你说你窝囊不窝囊?!你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 </p><p class="ql-block"> 娟子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让我男人的自尊瞬间坍塌。</p> <p class="ql-block"> 我握紧拳头的手扬了起来,娟子见状,冷笑道:“有本事你打我呀!你这个孬种!”</p><p class="ql-block"> 不知道什么时候,慧慧躲在我身后,撕心裂肺地哭诉道“爸爸!爸爸!”</p><p class="ql-block"> 我的拳头开始慢慢地松懈,继而舒展开来,我抱起那个惊恐万状的生命,长叹一声,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无声地滴在坚硬的水泥地上。</p><p class="ql-block"> 许久,我放下孩子,随手抓起一件外套,冲出房门,娟子的骂声,依然像黑夜里刺骨寒风,在瓦楞上呼啸,那种绝情,一阵一阵,卷走我心中残留的温存。</p><p class="ql-block"> 我以为我走出房门,躲到幽静的车里,就可以逃避娟子无休止的诅咒,没想到车速达到130码,那尖利愤怒的骂声依然不绝于耳,我知道那声音来自心底,来自司空见惯的折腾,哪怕你逃到天涯海角,它依然会像汹涌而来的潮水,哪怕退潮了,沙滩上依旧狼藉不堪。</p> <p class="ql-block"> 娟子说的没错,这几年,我钱没赚到,家没顾及,孩子没管好,生意一塌糊涂。或许正如娟子说的,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了。</p><p class="ql-block"> “要是我,一头撞死在车上,我还能赚到一点赔偿费!”有好几次吵架,娟子狞笑着说。</p><p class="ql-block"> 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实想撞死在别人车上。</p> <p class="ql-block"> 马路上早已没有了行人,两旁的路灯眨着迷离的眼睛,恹恹欲睡。有几辆夜行的大卡车,马不停蹄地飞奔,我呆呆地看着它们忙碌的身影,心里却奇怪地想着,这些卡车的背后,是不是都装着一盏盏万家灯火的光亮?</p> <p class="ql-block"> 娟子在社区找了一份工作,收入不多,但很清闲。上午去社区转一圈,下午就可以不去上班。闲暇的时候,她和闺蜜们一起逛街,或者在家打麻将。几个人常常家长里短地聊男人,聊赚钱。她们总是笑娟子放不开,说她那么好的脸蛋和身材,简直浪费资源。</p><p class="ql-block"> “换作是我,我早就开大奔,住别墅,存款都有八位数了。”她其中一个高挑个子的闺蜜,纹了修长的指甲,在娟子面前撸起豹纹袖子,娟子看见她手腕上戴了三个金晃晃的镯子,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那声音就像一条虫子在娟子心里爬来爬去,奇痒难忍。</p><p class="ql-block"> “唉,我怎能跟你比,我老公干什么都亏本,钱一分没赚到,倒欠不少债务,气死我了!”娟子回应说,眼睛一直瞟着她闺蜜的钱包。她看见钱包里一扎一扎的毛爷爷,整整齐齐地排放在包里,她的眼睛都绿了。</p> <p class="ql-block"> “莫非你还靠自家男人养你,得了吧。钱钱赚不到,人人不中用,房子房子买不起,看着他就恶心。”另一个大波浪说起自己老公,义愤填膺,“说得不好听,孩子上学的钱都要我想办法去赚,要他何用?!”</p> <p class="ql-block"> 有几次,我正好从外面进来,她们看见我,立刻停止了讨论,似乎专心打牌。女儿慧慧看见我,立刻冲过来,躲在我怀里,轻声说道:“爸爸,我饿了。”</p><p class="ql-block"> “饿了你不会吃饭呀,一天天就知道烦我,你怎么不去烦你爸爸,你个死丫头!”娟子回头看见我,又吼道,“你还知道回来呀,怎么不死在外面,省得我去收尸。”</p> <p class="ql-block"> 我不知道娟子为什么那么猖狂,跟以前的娟子可判若两人。</p> <p class="ql-block"> 认识娟子,是在我们单位举办的五四青年节的舞会上。那天晚上,她穿一条洁白的连衣裙,辫子长长的,柔美地披在肩上;看上去是那样的青春靓丽,我呆呆地看着她,足足有半个小时目不转睛。</p><p class="ql-block"> 她站在舞池中心,有时候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有时候又像一头轻盈跃动的小鹿。风情万种,美目传情。</p><p class="ql-block"> 旁人告诉我,她叫娟子,娟子的娟,娟子的子。我笑了,心里种下了一颗爱情的种子。</p><p class="ql-block"> 此后,我几乎天天都能看见娟子,她一律穿着连衣裙,白的,花的,无袖的,简直成了连衣裙公主。我投其所好,将城里卖连衣裙商铺里的所有裙子差不多都买来了,送给她。我记得她收到裙子的那一刻,眼里泛着泪花,嘴巴张开,半晌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你这算是爱情礼物吗?”过了很久,她痴痴地说。</p><p class="ql-block"> “只要你愿意,全世界最漂亮的裙子,我都给你买来。”我趁机将她揽在怀里,温柔地说。</p> <p class="ql-block"> 那时候,我在一家医院上班,我学的是中医,由于年轻,临床经验不足,病人很少到我的门诊看病。我的工资少之又少。下岗潮风起云涌的那年,我果断地办理了停薪留职,在街上开了一家诊所。</p><p class="ql-block"> “这小子还开诊所,就他那点本事,讨米都没人给哦。”有人讽刺我说。</p><p class="ql-block"> “不撞南墙他怎么知道回头,不见棺材他哪里会掉眼泪?!”有人叹息说。</p><p class="ql-block"> 我心里有点打鼓,自己一没能力,二没资金,三没圈子。</p><p class="ql-block"> 父亲告诉我,你只管开诊所,我帮你坐诊,帮你进药。</p><p class="ql-block"> 我父亲是老中医,十里八乡颇有名气。他曾经亲自给县领导号过脉,还治疗好几个乳腺癌患者。有他坐诊,我心里踏实。</p><p class="ql-block"> 我记得他常常说,看病看舌苔,苔黄是湿热,有炎症,得消炎解毒:苔灰是病变,有瘀血,须清凉败毒:苔白少气血,没营养,要补中益气。</p><p class="ql-block"> 我在诊所听得他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伸出你的舌苔……”</p> <p class="ql-block"> 借着父亲的名望和手艺。诊所一夜之间红遍全县,我也赚得盆满钵满。</p><p class="ql-block"> 那几年,我追娟子,大把大把地甩钱给她,满足她所有的欲望。几年下来,娟子在糖衣炮弹的攻击下,终于成了我的女人。</p><p class="ql-block"> 新婚之夜,她笑着说; “小子,我是你用钱砸来的,如果你没钱,鬼才愿意嫁给你!”</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无限风光的春宵,竟真的成了一刻。</p> <p class="ql-block"> 天有不测风云,父亲不幸去世,留下一个诊所让我独自经营。我只得请另一名退休医生坐诊,但生意慢慢地衰弱下去,,病患者也好像相互约好了似的,突然间消失了大半,诊所里再也没有那种门庭若市的景象了。</p><p class="ql-block"> 娟子常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说她的命好苦,怎么遇到这样一个男人,生意也做不起来。</p> <p class="ql-block"> 最要命的,是诊所里一个病人打针的时候突然死了。</p><p class="ql-block"> 家属将诊所围了一个水泄不通。他们把尸体放在诊所门口,叫嚣着要我赔命。我吓得不知所措,后来打电话给派出所,要求公安出面来解决问题。</p><p class="ql-block"> 派出所所长带着几个干警来到死者家属当中,与他们沟通商量后,折回来对我说,尽管病人有基础病,但毕竟死在我的诊所里,肯定脱不了关系。人死不能复生,家属也无非就是要赔偿款,多拿点钱给他们家属,事情就ok啦。</p><p class="ql-block"> “你要争取主动,最好不要去牢房里过年,至于罚款、吊销行医执照,赔钱等处罚是必须的,否则上面也过不了关,我们也不好交差。”</p><p class="ql-block"> 所长说得有理有据,人命关天,我更无话可说,只能退财消灾。</p> <p class="ql-block"> 赔了一百多万给家属,封存了所有药品,吊销了营业执照,这事总算画上了一个句号。</p><p class="ql-block"> 从派出所出来的那天,我几乎家徒四壁。这多少有点像红楼梦的感觉,但我觉得我总比贾宝玉幸运,毕竟,我还有我的娟子和我的女儿慧慧。</p> <p class="ql-block"> “你在诊所做医生还是坐灵牌啊?!好端端一个病人都会被你看死,你怎么不跟这个病人一块死呢?!死了我倒清净,不要跟你你受罪!”我从看守所出来,回到家里的时候,娟子几乎怒不可遏。</p><p class="ql-block"> 我默不作声。即便说话,我又能说什么呢?娟子是有理由发火的,我理解她。</p> <p class="ql-block"> 夜很深了,我一个人在乡村公里上疾驰。那种快感,惊险刺激,又忘却烦恼。可是我不知道开往哪里,前面没有尽头,后面黑夜茫茫,四周似乎也找不到岔路。以前娟子坐在副驾上,总是说没路了看你往哪儿开,那时候我并不担心没路,有娟子在,脚下全是路,她就是我的路。可是自从出了事故后,娟子不再坐我的车,她说:</p><p class="ql-block"> “你好意思开出去,我还不好意思坐车上呢。一辆二手破车,亏你还好意思开?!”</p><p class="ql-block"> 当她对着众人数落我的时候,我面红耳赤,巴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p><p class="ql-block"> 以前坐奥迪车的时候,她从来不说三道四,可如今……</p> <p class="ql-block"> 她的态度让我知道,我们的婚姻走到了尽头。</p> <p class="ql-block"> 几天后,大约是星期二,我正在工地上搬砖,娟子打电话给我,说离婚协议书写好了,要我回来一趟签一个字。</p><p class="ql-block"> “我们实在没有再过下去的理由了,分手吧。房子归我,孩子归你。如果你还需要一点点尊严,就痛痛快快的离了,我不想再跟你吵了,我累了。”娟子最后哭诉道。</p> <p class="ql-block"> 我虽有万般不舍,但还是很快回家,恋恋不舍地在协议书上签了我的名字。</p><p class="ql-block"> 当她收起协议书的那一刻,我看见她如释重负一般,嘴里长舒一口气,仿佛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那份轻松与愉悦,在她嘴角轻轻地扬了起来。</p> <p class="ql-block"> 我收拾好几身衣服,带着慧慧,回到了老家。</p> <p class="ql-block"> 我带着孩子,开始了炼狱一般的新生活。</p><p class="ql-block"> 很多年以后,我又回到了医院上班。有一天,娟子挽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来看病,那个男人脸色蜡黄,气喘吁吁。带着口罩,穿着工服,戴着帽子的我,娟子并没有看出来。我见了那个男人,对他说;“伸出你的舌苔……”</p><p class="ql-block"> 他伸出来,长长的,像极了蛇信子,我头晕了一下,赶紧别过去,抬头看见娟子,她也咧了一下舌头,暗黄,暗淡,早已没有了之前的鲜嫩和光泽。</p><p class="ql-block"> “伸出你的舌苔……”我说。</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