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食事

夏和平

<p class="ql-block">  1979年秋,十七岁的我从川西北高原考入位于重庆北碚的西南师范学院中文系。彼时,十年动乱刚刚结束,物质生活还相当匮乏,学校食堂的一日三餐满足不了同学们长身体的需要。四年大学生活,我记忆最深刻的不是读书学习,而是如何填饱肚子。</p> <p class="ql-block">  初入学校时,吃的是集体伙食。学校规模很大,占据了北碚城边的两个山头,分布着多个可容纳上千人的学生食堂,中文系、历史系、政治系等在第一食堂就餐。第一食堂又破又旧、阴暗潮湿,像一个废弃的大厂房,平时两扇大铁门紧闭着,只有到了饭点时才打开。饭堂里摆着一排排旧餐桌,每张餐桌固定八个人。桌子四周并无凳子,我们好长一段时间只能站着吃饭。</p><p class="ql-block"> 那时粮食是定量供应的,不可以超标。一日三餐安排如下:早餐稀饭、馒头、红苕、咸菜;午餐米饭、四素、一荤、一汤,周末加一份回锅肉或咸烧白之类的荤菜;晚餐面条。三餐中,唯早餐红苕可以多取。红苕用大筲箕盛着,放在食堂中央,总量有限。为了多取红苕,每桌须有同学早去,否则红苕就被一扫而光了。每到周末中午,因为要加餐,大家显得格外兴奋,人也到得特别整齐。往往开吃不久,那份荤菜就被八双筷子扫荡殆尽了。 </p><p class="ql-block"> 那时,我们正值青春期,食欲旺盛,消化也快。每天上午第四节课时,早上吃进肚里的那点食物已消化殆尽,腹鸣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已不能专心听课。下课铃声一响,大家立即收拾好书包,拿起餐具快步往食堂去。偶尔到了饭点,食堂里的饭菜还没有摆上桌,两扇铁门迟迟不开,大家等得不耐烦了,便把碗啊盅啊敲得叮叮当当直响,场面甚是壮观。</p> <p class="ql-block">  约一年后,取消集体伙食,改作分餐制,每八人一桌的用餐形式自此结束。我们是师范生,政府每月补贴14元伙食费,月初由生活委员把餐票发到同学手中。这14元伙食费一般是这样安排的:早餐5分钱,一两稀饭、一个馒头、一份咸菜;中餐3角5分钱,一份米饭、一份荤菜、一份素菜;晚餐5分或1角钱,5分为素面,1角为绍子面。一些来自农村的同学十分节省,尽量少吃荤菜,每学期可余出几块钱用作其他。</p><p class="ql-block"> 改成分餐制后,不用统一进餐,那种上百人候在食堂门口敲碗、敲盅的壮观场面再也没有了。但又有了新的矛盾,有的食堂员工打菜比较大方,有的比较吝啬,时常出现学生与员工发生吵架的情况。最激烈的一次,一个男员工拿了铁勺从厨房间冲出来,要去打跟他争吵的同学。不过他可没占到便宜。学生人多,他还没有冲到那个同学身边,头上已经被周围的同学用盅啊、碗啊敲了好几个青包。</p><p class="ql-block"> 除了打菜小气的,还有态度恶劣的。有个和学生年龄差不多的女员工,个子不大,脾气不小,绰号“小辣椒”,一般女同学可不敢去她的窗口排队。后来,绰号传到学校总务处去了,领导找她去问话,要她解释为何被叫做“小辣椒”,也不知她是怎么回答的。谈话后,她的态度发生了大转变,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仅待人和善,而且打菜动作快、份量足,成为最受大家欢迎的人。</p> <p class="ql-block">  除了在学校食堂用餐,为了解决饥饿问题,我们还经常在寝室里偷偷煮东西吃。学校严禁在寝室里用火,为杜绝安全隐患,系上领导会不时带队对学生宿舍进行突击检查,重点是检查有没有电炉、煤油炉之类的违禁品,一经查获一律没收。在如此严管下,我们寝室还是想方设法隐藏了一个电炉子,一到星期天便搬出来煮吃的。</p><p class="ql-block"> 由于食物匮乏,可供下锅的东西并不多,肉类是绝对没有的,最常见的是各种蔬菜。学校位于北碚城外的半坡上,周围全是农村。每到星期天,农民们便挑着时鲜蔬菜从断墙处钻到校园里来。他们在宿舍区摆开菜摊子,萝卜、土豆、白菜、莴笋什么都有。这些东西便于烹饪,只须切碎放进锅里,加入油、食盐、豆瓣海椒,煮熟即可食用。最受大家欢迎的是折耳根,重庆人叫猪皮孔。折耳根是野生的,根少叶多,洗净后用盐渍一会儿,加入调料就可食用了。折耳根的味道很特别,我开始吃不惯,后来吃上了瘾。</p><p class="ql-block"> 除了煮各种蔬菜吃,我们还常常煮豆腐吃。豆腐可不是随便能够买到的,得有食品部门的豆腐票。我一直很奇怪,北碚区食品供应部门给学生发有豆腐票。吃豆腐比吃蔬菜费事一些,得从学校到街上指定供应点去买,来回要走好几里路。不过为了吃,走几里路我们也能够忍受。吃豆腐格外隆重一些,寝室的多半同学都会参加。我们没有合适的锅,便用洗脸盆煮,作料还是一成不变的油、食盐、豆瓣海椒,有时会加一点葱花。蔬菜和豆腐吃多了,肚子里少油,难免会难受,但总比饿着肚子强。</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此外,我们还有一个重要食物来源,那就是小贩们挑在箩篼里叫卖的面包。小贩们摸准了学生的作息时间和消化节奏,每天下晚上十点过钟便在宿舍区活跃起来,这时他们的面包最好卖。我们从教室上罢晚自习或从图书馆看书回来,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小贩们把箩篼上面盖着的纱布揭开,冲我们喊道:“买面包——,买面包——”,声音充了诱惑,让我们不得不掏钱就范。面包一角钱、一两粮票一个;如果没有钱,也可以用二两粮票换一个。</p><p class="ql-block"> 一天晚上,大约十一点过钟,我们回到寝室里,正要洗脸睡觉,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楼房都摇动了一下。我们从寝室里跑出来看,才知道是女生宿舍那边的保坎垮了。一块块麻条石堆在楼房与堡坎之间的通道上,也不知砸到人没有。大家议论纷纷,一个同学言之凿凿地说:“肯定砸到人了,是一个卖面包的。他正在喊‘卖面包——’,还没喊完就没声音了。学校领导急了,立即组织人员营救,直到半夜现场清理完毕,什么人也没有,虚惊一场。</p><p class="ql-block"> 记得刚入学那会儿,我每次给家里写信,都会向父母说到饿肚子的事,仿佛吃了多大苦似的。有一天收到还在读高中的弟弟的寄来的信,要我以后给家里写信,别没完没了说饿肚子的事了,母亲每次看我的信都会流泪。这年冬天,父亲到内地出差,给我带来了两块煮熟的腊肉、一瓶酥油和一袋糌粑。而这些食物我却没能吃多少,多半被寝室里几个早上爱睡懒觉的同学享用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