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纪事11：万人大会

金易名中

　　万人大会很少有，在我的童年时期，老人们一生也遇不到几次，而我竟亲身经历了一次万人大会。

记得是在我小学五年级下学期的一个星期天，我随同爹爹、姐姐和村里人一起，到郎邑村东南一大片收割完麦子的麦田临时围就的会场上，参加公社组织召开的所辖各村群众参与的万人大会。

我们村相隔甚远，当我们一家跟随村民步行约一个小时到达会场时，诺大的会场已到了好多其他村的村民，还不断有人从东面、南面和北面涌入会场。

会场四周插满了红旗，主席台两侧高架的广播喇叭播放着《东方红》、《交城的山交城的水》等歌曲，人们或站、或蹲、或席地而坐，广播里的歌声、人们的交谈声咳嗽声、以及六七岁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交织在一起，风扬起的灰尘夹杂着男人们吞吐的烟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廉价的烟草味儿和人身上的汗臭味儿。天空刚刚还是艳阳高照，不一会儿就变得阴云密布。一切显得那么迷蒙、混沌。

我个矮，人群密集的腿、突出的臀和微微前倾的腰身，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循着人群的缝隙往前钻，尽力向主席台靠。我站到了田埂上，努力垫高脚尖，终于能从人头间隙中看到了主席台。

过了好大会儿，七八个穿戴整齐、中山装前胸口袋插着一两支钢笔的人陆续来到主席台就坐。广播喇叭停止了歌曲播放，一名头戴鸭舌帽的干部讲了话，宣布公社万人大会开始。主席台前沿的人群骚动起来：两列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押解着一干人犯来到会场，一名年轻干部模样的人面对人犯振臂高呼起口号，人们陆续鹦鹉学舌般地跟着喊：“打到四人帮！打到反革命！拥护党中央！拥护华主席……”此时，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可人们没有半点要离去的意思，主席台右侧角落也习惯性地低头站好了接受批斗教育的地主富农们。人犯在口号声中被押上主席台左侧，他们被反身捆住，胸前吊挂着木牌，木牌上的白纸黑字写着“杀人犯×××、强奸犯×××、贩毒犯×××、盗窃犯×××、反革命×××……”有的下排姓名划着叉，他们耷拉着脑袋，一个一个分别被两名战士押到主席台中央正前方示众宣判。有判有期徒刑、无期徒刑和死刑的。当被宣判死刑立即执行时，有的人犯已瘫软如泥不能站立。忽然，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被押上台前宣判：“……地痞流氓洪宝常，在担任火烧营村大队革委会主任期间恶霸一方，利用职权残酷诬陷、迫害贫下中农革命干部和群众，致死人命……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我脑海里浮现出爹爹、杨老师遭批斗的身影，和妈妈死时的情景。

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混混、二流子洪宝常从外地回到村里，自封为村红卫兵司令。一天晚上，洪宝常率领村里几个十七八岁调皮捣蛋劣迹斑斑的青年，冲进了村四队晒场，把晒场旁仓库内轮值看守仓库的爹爹就地捆了进行夜审。洪宝常说其收到革命群众举报，举报爹爹贪污、偷盗仓库粮食，是祸害仓库的大老鼠，是挖社会主义墙角、破坏无产阶级革命成果的坏分子。他们连夜查抄我家，搜寻所谓贪污、偷盗证据，尽管一无所获，仍然铁定爹爹偷取公粮回家。他们让爹爹跪柴块，对爹爹拳打脚踢，逼迫交待偷公粮的时间、次数和数量。爹爹对莫须有的罪名拒不承认，并以仓库账本为证，洪宝常却说爹爹早有预谋，在帐上做了手脚。

从此，爹爹基本上失去了人身自由，几乎每天都要被关在公房内，跪在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大字标语的墙下受审挨斗。队里、村上每次开大会，都会把袁老师、爹爹和地主、富农们一起集中到会场主席台下一角进行批斗。

妈妈死的那天，正是村革委会主任洪宝常带领他的革命小将们，在公房内对爹爹实施无产阶级专政的批斗日。姨妈下午来访，妈妈自生产队稻田薅秧下工回来，两姊妹一起在灶房边煮饭边聊家常。过了会儿，饭熟了，妈妈叫来大我一岁多已满五岁的小哥哥（小哥哥上小学不久就死去了）说，去看看你的“罪人”爹爹会议结束没有，家里等他回来一起吃饭。不一会儿，小哥哥回来了，向妈妈描述透过门缝看到的情景：爹爹被捆绑着，裸腿跪在铺撒在地的碎瓷瓦片上，一些人围成一圈，高声咒骂爹爹，有的还踢打爹爹……妈妈听着听着，口中发出了一声长叹，身体猛然向后倾倒靠在了墙上……尽管姨妈狠命掐人中穴，无论怎么呼喊，妈妈都没能回过气来……

眼泪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我不记得是怎么跟着大人回到家里的。爹爹从集市上买了一斤猪肉、一斤白酒和半斤花生米，要大姐做了平时吃不到的蒜苗炒肉、油炸花生米和油煎荷包蛋，以及凉拌韭菜一共四个菜，蒸了一甑子米饭没加任何杂粮，一家四口围坐在小桌旁吃下午饭。爹爹连连催我们搛菜吃，自己则倒了一杯白酒，一仰脖子“咕嘟”一声喝了下去。爹爹边喝酒边叨叨着：“宝常这狗日的也有今天……”满是皱纹的脸被酒烧得通红，眼角却滚下了泪水。不一会儿，一斤白酒被喝个精光，爹爹也醉得一塌糊涂，直到第二天吃中午饭时才勉强下床。

不几天，爹爹被平反了。爹爹是被诬陷的，爹爹没有贪污公家的粮食，爹爹是清白的。爹爹从此能够抬头做人，可爹爹老了，身体也比以前更差了！

如今，爹爹早已逝去，当年的万人大会也已经过去了将近五十年，但我对万人大会记忆犹新，妈妈死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永远都不会忘记！

　　鸣谢：网络图片，美篇平台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