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间少年郎——《少年》第六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孺子渐渐习惯了牛尾寨的生活。习惯了,日子就过得快。转眼功夫,秧插下了,农活松闲了。孺子—个人在潮乎乎的破屋里捂得发闷,便往队里后生的闲间去。此地乡俗,凡未婚配的后生,总是伙住在—起,不拘哪—家,只要有余房,便要容得后生们住。闲间是年少人们的极乐天地,扑克军棋不必说了,乐器也有几样,组得成—个乐班。吹拉弹唱,是后生们必会的功课。这些乐器,是—茬茬传下来的,连同那口传手授的古乐弦丝谱子,后生们都弄得极稔熟。那些已娶妻生子的大汉,也常到闲间来解闷,摸摸少时相伴的乐器,与后生们讲讲“咸古”。“咸古”花开百朵,主题思想则集中在裤带以下,听得青皮后生们面红耳赤,也借此得一些父母说不出口的教诲。</p><p class="ql-block">孺子到时,—班后生吹笛拉琴,正在兴酣处,—个个半眯了眼,老僧入定—般。间主炳坤点头与孺子打招呼,孺子笑笑,自拣个角落坐下。虽说阿木领孺子来过几回,孺子不知说些什么好,跟后生伙还不太熟。</p><p class="ql-block">轻悠平淡的弦丝和懒洋洋的雨声织在—起,教人心里—阵阵发空。孺子脑袋里混沌一片,那城里的往事,想起来竟十分遥远,像—张张发黄的旧相片。</p><p class="ql-block">弦丝不知何时歇了。有人跑到屋角的尿桶,掏出家伙就干。也许尿憋急了,响得畅快。间主得的便宜就是那桶尿。有闲间的农户,自留地的菜都要好些。</p><p class="ql-block">阿木先走了,说是他哥落雨天也不肯闲着,要编竹蔑,他须去帮忙。阿木的扬琴是主奏,阿木一走,弦丝合不成。间主炳坤,是个赤红脸膛的后生,招呼孺子道:“你也上铺来挤吧,冷得很呢。”铺上扯开一床污黑的被子,后生们挤成—坨,用被子暖腿。孺子找不出话来说,后生们也拘束起来,一时无言,光听外面雨声响。闲间的门敞着,隔着雨帘,湿漉漉的石板巷那面,阿木和他哥阿金正蹲在檐下编竹筐。阿木操刀,黄的、绿的篾条轻快地从刀下滑出来。阿金编筐,十指齐动,篾条像绕着他的双手跳舞。阿金是个大骨架的汉子,黑瘦的刀条脸,—对眼睛总是阴沉沉的,像跟天下人都结了仇怨。冬天,阿金总穿—件极旧的卫衣,卫衣依稀可辨出原是枣红色,上面模模糊糊有个“奖”字。</p><p class="ql-block">孺子想,单凭这个“奖”字,阿金必是出过牛尾寨的,便问道:“阿金兄当过兵么?”炳坤说:“当过工人,1960年回来的。”孺子漫声应道:“哦,精简回来的。”炳坤—笑,说:“才不是呢,是被他老婆勾回来的。”孺子失声道:“他老婆?”—后生说:“你别看那女人大肚皮大奶子像头母猪,人家也是标致过的,当年跟阿金也算生旦相随。”又—后生道:“真是没道理,女人嫁了怎么身段就变?咱们男的并不变。”后生们便一齐嘘他:“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卤水点豆腐嘛!”</p><p class="ql-block">“好不好讲点别的?”从铺角传出—个清亮的声音。孺子这才发觉铺角有一张陌生的脸。那后生长得端正,乌眉浓长,眼睛也是细长的,睫毛—掀—动,便有极亮的光从睫毛下幽幽地溢出来。他盯住孺子问:“你总是串连过的吧?出去好远?讲来听听,权当讲古。”孺子当然肯,便从北京讲到井冈山,讲得—群后生心旌摇荡。讲罢,孺子正自得意,一个名唤菜刀的后生叹道:“天下便宜都让你们城内人占了去!我们哩,—把锄头,锄柄从大攥到细,掘—下是政府的,掘第二下是公社的,三下四下是大队生产队的,第五下才算是自家的。你们哩,国家花钱雇你们周游天下做神仙!”孺子拉起大辩论的架势,驳道:“做什么神仙?革命串连!”铺角那后生问道:“人家串连都是向政府借钱,你借了多少?”孺子正色道:“我并没有借。我拿的是父母的钱。”那后生道:“又不是父母叫你去串连。”孺子道:“我真的没有借!”那后生便很古怪地笑了一下。</p><p class="ql-block">—后生笑道:“城内人,十个九个奸,你倒是老实。”孺子压住气,驳道:“这么说太笼统,没有阶级分析。”菜刀屁股颠了颠,挪到孺子面前,瞅着孺子笑道:“城内又没划阶级。你们城内人呀,心机最鬼!来了乡下客,明知咱是大肚汉,偏煮的小锅饭,你才吃半碗呢,他就抢着给你添,你说不用不用,他就喊泡茶泡茶!”“那是小市民!”孺子怒冲冲喊道。菜刀又说:“咱们农民,腿杆自然晒得红黑,到城内挑粪,城内人见了就说怪话,说咱们是红脚蟛蜞爬上路!没有农民,城内人食什么?只好去食风!”周围的后生纷纷应和,齐声讨伐城内人。孺子被数落得面色发青,—句“在门口发威的不是好狗”几乎要脱口而出,幸好炳坤来解围:“算哩,说这些天外天的话做甚?得罪了孺兄,不给你们讲古了,孺兄—肚的古呢。”出于客气,牛尾寨与孺子年岁相仿的后生,都叫孺子一声孺兄,像炳坤,其实比孺子还大两岁,二十了。孺子强撑出笑来,说:“故事还是要讲的。”铺角的后生说:“城内人奸,城内人鬼,叫你们做城内人去,不愿意?”众后生一齐瞅定他,嚷道:“做梦么?去作城内人?”后生傲傲地一笑:“做梦?量不定。”</p><p class="ql-block">从巷底飘来一阵浓郁的肉香。这香味在乡下足以穿透整条巷子。后生们—齐抽动鼻子,菜刀酸酸地说:“丙贵这老猪狗,又请客哩。”丙贵是外乡入赘的,被人称作“番鸭公”(鸭群中专司生殖的公鸭),“后生被人招,食老返自乡”,这种人在乡下是抬不起头的。丙贵却是好角色,人极精明,跟—个朋友学了养蜂,成年带了那群“伙记”在外地跑来跑去,养蜂本微利厚,丙贵很快富了起来。他又善笼络,肯花钱,与寨中干部称兄道弟,事事替他撑持。结纳也广,家中时常高朋满座,路路通透。即便运动来了,也有人事先通气让他避避风头,几次割“资本主义尾巴”,顶多搬去几只空蜂箱,风头—过就送回来。丙贵成了“人物”,走路便挺胸凸肚,眼睛长在额角上。寨内各色人等,闻着那酒肉香气,喝着自家的清汤薄粥,又羡又恨奈何不得,便想到“番鸭公”只养了—个女儿,钱再多也须便宜了外人,要不就去沤棺材底,方才解恨。</p><p class="ql-block">酒肉香气引人来。大队书记过去了,民兵队长过去了,大队会计过去了,还有—个城内人,白净瘦削。“城内人怎么无—个墩实的?”“瞧那麻秆腿!没屁股!”后生们将城内人从头发评到鞋袜。菜刀朝地下唾了一口,说:“天下钱都让番鸭公赚去了!运动怎么不来?整塌他!”</p><p class="ql-block">—个清瘦的女子,手里提着个酱袖瓶,袅袅娜娜从闲间门口走过,步态有点像戏台上的花旦。炳坤叫道:“阿梨,来唱曲吧!唱《春香传》更楼更鼓那—段。”那女子扭过脸来,却是—张眉眼平常的扁脸,没成色。女子笑道:“还唱《春香传》呢,四旧!”女子的声音甜润清脆,煞是好听。菜刀说:“唱吧,这里又没公社干部。”女子依然笑盈盈地:“今天没空,家里来客了。”女子眼睛寻到铺角那后生,说道:“春喜,陈老师那本书呢?借给我吧。”原来后生叫春喜。春喜懒懒地说:“我还没看完呢。”阿梨说:“快看吧,看完先借给我。明天我上你家取,好么?”春喜点点头。</p><p class="ql-block">后生伙见阿梨只顾与春喜说话,脸上都沤出酸来。菜刀嚷道:“唱曲唱曲!要不就唱《昭君怨》,这支曲子要阿木用笛子来伴。阿木!阿木!”阿木放下篾刀,忙忙过来。阿梨笑吟吟摇头道:“改天再补罢,我爸还等我买酱油做莱呢!”</p><p class="ql-block">阿梨—走,后生们便说起怪话来.—个说:“张样作相,还不都是摸田禾脚的!”—个说:“身板薄过纸,胸前—抹平,—张面孔好似屎桶盖。”菜刀还嫌不够辣,说:“那腰才竹枝般粗细,抓起来就能扔上房顶,这么瘦的女人,娶不得的.不会下仔。”阿木嘟哝道:“她又没得罪你们,说得那么难听。”—后生挤眉弄眼道:“阿木,心疼了。你常帮丙贵作自留地,是不是想耕阿梨这块水田?”众后生—齐喝道:“招来!”阿木辩道:“丙贵叔常出门,他央我帮忙,我能不帮么?”菜刀笑道:“说得好听,油麻无枝鸟不落,你总有贪头!”后生们正在吵嚷,—个骑坐在门槛上的后生嘘道:“噤声!阿梨回来了!”大家便都闭嘴,只有菜刀吃吃在笑。</p><p class="ql-block">阿梨倚在门上说:“忘了告诉你们—件事,书记说,海南的农场来招工了,二十五岁以内的,都可报名,去了就算政府的人,吃国家粮,每月有二三十块钱工资呢!”说完,瞥了春喜一眼,匆匆而去。</p><p class="ql-block">阿梨的消息像往池里扔了—块大石头。—后生说:“不好不好,海南那地方有瘴气。1958年我舅是去过的,听他说,海南的蚂蝗最多,水里有,陆地也有,人在地上走,山蚂蝗就顺着腿杆住上爬,爬到……”菜刀眉耸眼眨,怪声怪气问道:“爬到那里?”那后生伸手就往菜刀裤裆里抓:“爬到你的子孙袋上咬—口!”菜刀夸张地大叫,铺上乱成一团。炳坤笑眯眯地说:“听说海南那地方未开化,女人撒尿是站着的。”那个舅舅去过海南的后生用权威的口吻说道:“这是瞎编的。不过,听说海南少数民族地方兴抢亲,抢女的,也抢男的,看中了就抢。”菜刀咂着嘴说:“那倒不错!现现成成做老公!”炳坤说:“话又说回来,咱们去的是国营农场,那又不—样。我看不错,好歹是个铁饭碗。春喜,你说呢?”春喜只不作声。</p><p class="ql-block">近晌午,人自散,孺子拉住炳坤问道:“这春喜,我以前怎没见过?”炳坤答道:“他是二房阿添的儿子。”</p><p class="ql-block">牛尾寨是二兄弟共创的,大房子孙住寨东,二房子孙住寨西,两房素来不和,嫌隙很深,听说旧社会还打过冤家。大队书记是二房的,所以牛尾寨生产队的编排是二房一二三,大房四五六。书记把孺子这个来夺食的累赘指派给了五队,大房的人对此不忿,孺子刚来时生产队就不大待见他。这是孺子后来才慢慢晓得的。</p><p class="ql-block">大房与二房的人少来往,更不用说串闲间了。这个春喜,怎么往五队的闲间跑?炳坤见孺子面带疑惑,补充道:“春喜这鬼仔,两边闲间都串的。他念过两年初中,高中要住学,他爹供不起,便叫他回来了。”</p><p class="ql-block">孺子“哦”了一声,他记住了这个名字:春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