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影子】 李东川摄</b></p> <p class="ql-block"><b>好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触动人,是因为在那里边你能看到自己的过往。——编者的话</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每隔一段时日便须理发,否则,久积的汗垢会造成某种污染,于人于己都不卫生。</p><p class="ql-block">坐在理发店里挨号,没有事,便观看理发员理发。就近的是位胖胖的中年妇女,技术上的高低优劣不敢妄说,但那漫不经心哈欠连天的倦态,加上那张如同索账的脸相,实在让顾客望而却步,起码我是这样。担心自己也轮到她剪,本能地扭过脸。然而人就是怪,不想看又偏要再看几眼,反而更观察地仔细:大而扁的脸黄且褐,让人担心医生要拖她去查血,上面深长的皱纹任你附着力再强的脂粉都要被折落下来,偏偏白大褂子又那么瘦,毫不顾惜地将过肥的膀背和腰肢暴露无遗。</p><p class="ql-block">不忍卒读而移目于他处:里边与她紧靠着的是位姑娘,一头的秀发,瀑布一样顺其自然地披在肩上,不吹不烫不经任何人工的修整,没花没簪没有丝毫外加的妆饰。同样—件工作服,那白色映衬的她那泛着稚气的小脸越发艳红,尤其那腰,没得细,细的让人揉目,与旁边那桩柱子相比,简直如同不存在了!你看她稍稍前探的身子,略略高悬的手腕,微微翘起的小指,那全神贯注的神态,绝了!最后又望那胖妇人一眼,心中很是生出一番怜悯与感慨:她居然能容忍如此的俏丽在身边而泰然自若,是多么难得的大度啊!真担心哪一天她心血来潮要看小说,读到左拉的陪衬人的故事将会是多么的不幸啊!</p><p class="ql-block">姑娘敏捷简快地结束了她的最后—个动作,顾客愉快地表示了谢意,临走还向我送来了一瞥——一束祝福的花絮理所当然:下一个该是我了。我自己翻好衬衣领子等侍着她的招换,可是——可是她竟没有叫我,却一转身走了——为什么?我不解,转眼功夫又回来,手里拿着扫帚和簸箕——噢,她是要清理地下的碎发。无可非议,于是我耐心等待她一下一下挥动扫帚,目送那一簇一簇的碎发被归集到一起,然后被端出门外。这时,胖妇人椅子上的顾客站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毁!</p><p class="ql-block">胖妇人打发走她的顾客,伸伸腰,打个啥欠,眼泪都流出来。我产生了一种侥幸,并竭力将这侥幸想像得合理:是嘛,理完一个总得歇一歇,喘喘气,况且又是热天,况且她贵体又欠瘦,我盼她这时最好去睡午觉,或是忽然不放心家里什么出去一趟,那怕骑我的车都行!</p><p class="ql-block">可惜她却没有。相反大手一挥:“下—个。”</p><p class="ql-block">干嘛再下—个!我心里想。</p><p class="ql-block">她向我招招手。我赶紧低下头。“看见了吗?过来。”她喊。我立即拿起报纸,装作读报,逐字逐句,标点也读出声,并暗暗埋怨后面的干嘛不上前?“叫的是你。”胖妇人移尊到我面前,指着我鼻子道:“聋吗?晦气!”你晦气还是我晦气!我只好很不情愿地跟她过去,屁股还没坐稳,那姑娘已倒完碎发回来了:“下一位请。”</p><p class="ql-block">啧啧!</p><p class="ql-block">事情即已如此,只好听天由命吧,但我却不曾闭上眼睛,而是偷偷一乜,向后面那个幸运儿。嘿!我差点站起来。原来排在后面的是个小伙子.二十多岁英俊少年,充满机智与自信的眼睛闪烁着春风得意的光芒。他扫了我一眼,看得出,那不仅是自豪;还多少夹带着怜悯,自豪是对自己的;怜悯是对老者的,不为炫耀,更没虚伪,也找不出半点的讥喻和恶意。但我就是不痛快,不知是嫉妒还是哀怨。最让我寒心的还是那姑娘,刚才还获得了我多少赞美,想不到竟如此让人失望,她那打扫碎发的勤快,原来是一种骗人的假象,只不过是为着磨蹭掉几分钟的时间,以便躲开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叟去接待这个小伙罢了 。</p><p class="ql-block">岂有此理!</p><p class="ql-block">你不给理,我还不稀罕呢!没有你照样有愿给理的,那胖妇人便是—个,而且是到我面前去请呢,嗓门是粗一点,语气固然失之生硬,但毕竟是请呀,而且是在顾客只顾了看报没有听到的特定情况下.起码是没有歧视谁吧?于是我以一种新的眼光从新的角度重新望了胖妇人一眼,带有歉意的。是啊,她动作迟缓,是有点衣不可体,可这能说明什么呢?</p><p class="ql-block">小伙子一头狮子般的密发。小姑娘问:“留什么发式“长里留就是。”“现在天气一一还是短一点好。可以吗?”“当然”。他们开始交谈了。我断定他们会的。不管谁的主动。“拿的什么?” ‘ 。“杂志。”“小说?”“诗刊。”</p><p class="ql-block">听到了吗?我早就看透他们会谈的。而且会由浅入深由此及彼的谈的。越谈越热烈越谈越合谐直到最后忘乎所以!</p><p class="ql-block"> “你喜欢诗?”“也算是吧。”“看不出你还是个诗人!”“That SaLLringt”好嘛,连洋文都出来了!“喜欢普希金的诗吗?”“普希金一一当然。”“普希金的发式呢?”“普希金的发式?”小伙子惶然了,但很快又稳住,点点头,“当然”。小姑娘笑了,“那我就给您理个普希金式的。”说着便下了剪子。 </p><p class="ql-block">理发嘛,愿理什么式样就理什么式样,边理发边谈点什么谁也无权干涉,可有些个作法也确让人有点儿看着不顺当。就说刮脸吧,乳臭未干的一张小白脸.满算下来能有几根根胡子?那又软又细的绒毛毛又能称得起胡子?一刀下去就能刮到头,用得着翻过来掉过去没完没了吗?连我这出了名的张飞脸他们不也是三下五除二完事?从来没刮完了还要用手心在腮帮子上搓一搓揉—揉的。这下那小伙子可恣坏了,仰躺在那里,本来应闭上的眼睛闭了吗?难说。还翘着腿,故意让宽大的裤角垂挂下来,真让人心痛那布料!</p><p class="ql-block">我实在不忍目睹,赶紧闭上眼。不知是我的注意力太分散还是太集中,自己头上的发如何理完的竟一点不觉,当我被胖妇人从座椅上“请”了起来的时侯差点忘了该干什么,是在提醒和催促下掏出钱付的款,然后终于明白再也没有自己的事了,这才忿忿然悻悻然寻找大门出去。</p><p class="ql-block">人出来了,心还在里边,哀叹这世风的日下,唏嘘这人心之不古。要写一出大戏,我想,起码是个小品,一出真正的讽刺喜剧,定将那该写的人写进去,狠狠地揶揄一番!</p><p class="ql-block"> “同志.请等一等。”这时身后有人喊。我回过头。 我愕然了。是那姑娘!</p><p class="ql-block"> “很对不起。请原谅。我是来学习的······”</p><p class="ql-block">我不解其意。来学习的和不一视同仁什么联系?”</p><p class="ql-block">“时间紧,实在想多练练······”姑娘眨眨眼,墨—样的眸子明亮地忽闪着,十分清晰地映出一个小人影子。</p><p class="ql-block">姑娘鞠一个躬,去了。我抬手梳理了下我光光的额头后面已十分稀疏的残发。忽然明白过来!我脸红。但最终还是乐了:我毕竟已经理过发。脑袋确比先要清凉了许多。尤其那积垢,已被洗涤殆尽。</p><p class="ql-block">哦,不要多久,我还要来这里理发。</p> <p class="ql-block"><b>邹星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15px;">1946年生于济南故郡黑虎泉畔,性喜清涟而不耐浊浑。曾上山下乡、进工厂多年,创作的二十几部大戏在国家中心期刊及省级专业期刊发表或剧院演出,三次搬上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教学舞台;《绿帽子》由五十年代著名导演张琪宏和北京人艺、中戏及国家话剧院等艺术家在北京公演;中、短篇小说散见于《钟山》、《雨花》、《清明》、《百花洲》等文学期刊,晚年致力于随笔及诗歌探索。拍摄电视剧几十部集。 作者刻意追求的,无不是尽力摆脱阶级斗争或意识形态分歧的思维定式,努力探索共同人性中爱与善的张扬和恶与恨的批判、以及人的尊严以及生命权利的普世价值,至今致力于人的灵性和精神探索。斗争或意识形态分歧的思维定式,努力探索共同人性中爱与善的张扬和恶与恨的批判、以及人的尊严以及生命权利的普世价值,至今致力于人的灵性和精神探索。</b></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2024年12月30日</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