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漫游杂纪之四：回眸旗杆嘴

乡音未改

旗杆嘴，是东洞庭湖重镇岳阳通往钱粮湖、良心堡、注滋口、南县和益阳等地的交通要道, 是钱粮湖人出湖进城的关口。半个世纪前，我就是从这儿出关离开农场，走向世界的。

多少次回家乡，来来往往，我与旗杆嘴擦肩而过，她平平常常的容貌，并未有让我回头一瞥的魅力。我只是把她当作生活中一个小小的驿站而已。

　　甲辰初冬首次回国租车自驾游，我在旗杆嘴作了短暂的停留，只见十几辆旅游大巴停在旗杆嘴大堤旁，从长沙和湘潭等地来的游客一队队走下旗杆嘴的大堤，向洞庭湖腹地那无垠的芦海和大草原的绿地进发。

旗杆嘴何时变成了旅游胜地？我这个土生土长的老旗杆嘴人为何这样孤陋寡闻？我顿生狐疑，决定重新审视旗杆嘴，深入研究起旗杆嘴来，更要去洞庭腹地实地一窥。

旗杆嘴是华容河入东洞庭湖的出口，其形状如人的一张大口那样推沙吐洪，又因古时的旗杆嘴鱼市鼎盛，酒家馆驿商号旗斾林立，人们就称她为旗杆嘴。南宋时期，农民起义领袖杨幺占领了东洞庭湖大部分地区，岳飞劳师征讨，曾在旗杆嘴训练水师，战船林立，旗杆临风，军旗猎猎，岳飞最后打败了杨幺，此地也就被后人称为旗杆嘴。

华容河从湖北吉首调关镇长江南岸发源，也称沱江和调弦河，她与松滋、太平和藕池三口组成长江分洪入洞庭的四口之一。

华容河历史悠久，河道经长江洪水的泛滥冲刷几经改道，东西南北摇摆不定，明清时期河道才固定下来。

华容河是条历史底蕴厚重的河，两河流域留下了许多美丽的传说。在她的发源地调关，就有钟子期和俞伯牙的故事，后人为纪念他们，把沱江改为调弦河，“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的佳话代代相传。

1958年以前，华容河是一条季节河，历史上漕运十分发达。夏秋两季，洞庭丰水季节，她蛰伏在洞庭万顷波涛下，冬春时节，她重露芳容，舟楫盈河，渔歌互答，“日有桅杆千根，夜有明灯万盏”，曾盛极一时。

据史料记载，清咸丰乙卯年（1855年），华容河重开调弦穴，设巡桥司，建海关，立水路关卡纳税，故又称调关。调弦河畔的焦山河集镇原是航运重镇，因水路而兴起，又名“招商河”， 名噪大江南北。可以想象出当时华容河舟楫通江达湖出海、商贾四面云集的繁华景象。

华容河又是一条重情重义的河，她与兄弟河藕池河在调关拜揖分手，一南一北，两河分头各在东洞庭湖平原上的石首、华容、南县肥沃的黑土上画了个半弧，灌溉万顷良田。华容河最后在旗杆嘴与从藕池河分支出来的悦来河拥抱，携手奔向洞庭。

两河重逢的地点，就是旗杆嘴对面湖中的沙丘苍梧台，传说是舜帝在此狩猎，“崩于苍梧之野。”

由此，在旗杆嘴附近，围绕苍梧台，就有了湘妃寻夫的望君洲，也就有了君山的“斑竹一枝千滴泪”，也就有了湘妃采桑养蚕的采桑湖。

一串串的神话故事让华容河丰满灵动起来，华容河日夜吞吐的不仅仅是天山经长江而下的神山雪水，更是生命的水孕育了灿烂的湖洲文明。

初识旗杆嘴，是在我刚启蒙的时期，那年冬天，我听从父亲的召唤，上南堤拐修华容河南堤工地去吃“钵子饭”，那年月正值困难时期，食物严重短缺。

在南堤拐，我渡过了我童年最幸福的一个月，父亲担大堤用汗水换来的奖励粮，延续了我的生命。白天，我在堤上堤下玩耍，军号响起就到伙棚吃饭，一餐能吃六两！吃饱喝足后就东西南北上下求索，看大人们担堤奔跑“插红旗，“放卫星”，在堤顶上欣赏民工们打夯的场面，那古朴苍凉的夯歌至今记忆犹新，时不时还能哼上几句，从那时就埋下了我爱好民歌民谣的种子。我还在旗杆嘴观新建的六门闸，华容河水汹涌地挤出闸门，掀起的惊涛骇浪，势能卷起千堆雪的壮观让我兴奋不已。我还去层山镇围观正在兴建的电厂高烟囱。晚上就溜进父亲的热被窝听大人们扯谈侃大山。

自从在旗杆嘴修建了六门闸，截断了华容云雨，六门闸的名字就取代了旗杆嘴，久而久之，旗杆嘴这一地名变得生疏，人们渐渐遗忘了她的过去，词条从百度地图上消失，进入了考古发掘的范畴。

千百年来，旗杆嘴是东洞庭湖著名的活鱼集散地，形成了有规模的鱼市。名贵的鲑花鱼、银鱼、凤尾鱼、翘嘴和甲鱼闻名天下。旗杆嘴易名六门闸，并没有削减这里鱼市的名气。由鱼兴起的鱼馆生意火爆，鱼馆中的鱼都是现买现煮，下了大堤就能从渔船上各取所需。六门闸活鱼馆不但走出了农场，更名满三湘。

六门闸在蜕变，近年来，“钱粮湖土鸭”和香辣龙虾抢滩加盟六门闸，将此地打造成香飘洞庭的“吃货中心”。每到周末，六门闸的停车场一位难求，从华容、岳阳、甚至长沙的食客，慕名而来，大饱口福。鲑花鱼火锅、黄额古火锅和甲鱼火锅撑起了六门闸的经济。酒足鱼饱，食客们顺便带走几包六门闸的风干鱼回去。

一排排篾制的大盘中，大鱼小鱼落篾盘，盘中摆着一条条剖好的鱼，整齐地排列在盘中，大堤边的空档地，一行行的晒鱼篾盘，沿堤铺陈开来，一直延伸到洞庭云雾深处的芦苇荡。

六门闸的风干鱼甲天下，这鱼是经洞庭湖的长风揉搓洗礼过的，是受旗杆嘴通透未受污染的阳光熏陶炙烤过的，这里的风干鱼蒸煎烹炸，味道鲜美独特，送进口中，满齿留香。

下得堤来，我才知六门闸湖滩景区近年来修好了水泥铺盖的旅游通道，车辆可穿芦海、过草滩，直指湖心。但近来为保护景区生态，机动车都不准下堤下湖了。

经过当年民工取土筑堤遗留的水塘，就进入了遮天蔽日的芦苇荡，“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的景象就在眼前。密密匝匝的芦苇，在冬日的清风中摇曳，婀娜多姿。

芦分两类，粗大空心，灰白色，材质不硬的叫芦柴，可做芦席，也可做屋顶的遮盖。细小实心，杆子微黄，质地坚硬的叫钢柴，可以用来编织墙壁，做土炕的架子，也是造纸的上等原料。

此时正值初冬，百鸟南迁，芦海中众鸟合唱的景象不在，留下的是芦海在湖风中孤傲的绝唱。

穿过几里路远的芦苇荡，眼前突然一亮，绿色的光芒充溢着眼眶，平展展一望无际的千年湖滩上，绿油油的湖草向湖心蔓延。一阵湖风吹来，尺高的湖草前呼后拥，左右拜舞，脑海里即刻跳出“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千古名句。

青翠欲滴，一捏出水。我不禁俯身用手触摸这些可爱的芳草，密密匝匝拥抱在一起，我用手指轻轻地一丝丝分开这些绿草，就像是在翻阅洞庭湖远古一页页的历史。

一条人工修建的水泥小径，贴着湖面，弯弯曲曲伸向湖心，少男少女相携走在小径上，有说有笑，在洞庭湖波浪上踏波打情骂俏。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惊艳了千年洞庭湖滩。隔湖远眺，东面就是人间仙境君山岛。

此时此情此景，我不由得从心中发出感叹，我用了几乎一辈子的光阴，也没有真正读懂家乡的旗杆嘴，直到今天，下得湖来，我才识得她的庐山真面目。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2024年12月28日于芝加哥枫林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