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难报养育恩

梅豆

母亲受伤后的第二十九个夜晚，我又一次踏着月色，从浙江飞回河南。

次日赶早回丁村，冬月二十九，正赶上镇上逢集，每逢单日逢集，买卖随缘，是这个镇上千百年来的传承。然而，街道一扩再扩，却还是显得拥挤不堪，小集镇，没有交警，没有红绿灯，也就没了章法和约束，车辆和行人都随心所欲，你突然调转方向，我趁势加个塞儿，仿佛，大家都卯着一股劲儿，越是人多越要朝前冲，在离家约一千多米外的北街下车，并和送我回家的人说：“我正好走过去，顺便赶个集。”

集还是那个老集，一路走过，迎面吹来的风都是暖，蔬菜都是现摘现卖，带着泥土的芬芳，单看那随处可见的菠菜，翠生生，支棱棱，厚墩墩，相比那些城里超市选购的简直无法比拟，胡罗卜带着绿樱子，像是穿红着翠的乡下丫头，又朴实又招人稀罕，喜人最是大白菜了，颗颗饱满，如玉似雪，但见那买菜人，为了自己能买到几棵好菜，还在一边和卖菜人讨价还价，一边不管不顾，一层层扒掉那新鲜白嫩的外衣。

抬眼低眉，看见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有人漫无目的的闲逛，有人买了大包小包提在手上，只是，物是人非，话都不知从何说起，我一晃离家二十余载，二十多年，光阴荏苒，改变的，何止是一个人的容颜！

小金奶粉店还坐落在十字街口，屋内人影涌动，想必生意不错，两个人凭着诚实守信的品格，经得住千锤百炼的检验。传军家电挂着醒目的烫金招牌，近前，见他夫妻站在门前张望着，想当年，传军哥在街上，也算是一表人才，一袭深蓝风衣，尺把宽的喇叭裤，也称得上帅小伙一枚，然而，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世间，谁又能扛得住岁月的无情呢！从背后望，他身形比年轻时瘦小许多，背也不再笔挺。

迎面又见王琴姐，掂了两颗又瓷实又大颗的大白菜，她虽不是名副其实的街上人，却自幼在街上长大，纵然文化不深，却很勤奋很努力，通过自己不懈坚持，找了和自己职业相对应的对象，有了在附近远近闻名的王琴西医内科诊所，还把自己的孩子都培养的相当优秀。她又谦和又良善，我父亲在世时都亲切地称呼她“琴”，以示亲近，平时，谁家有个头疼脑热，小病小灾，都请她上门，测测体温，量量血压，从不额外收取费用，也因此受到大家爱戴，再就是和我同是行医的缘故吧，每次见面都客客气气，我叫着琴姐，她问我几时归来？我要帮她把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白菜送回家，她执意不肯，彼此客套寒暄了好一阵。

怀备哥和嫂子大老远喊住我，嫂子一脸疼惜的问候我的母亲，感叹她的婶婶（我母亲）老了老了还受大罪，幸亏有我姊妹几个照顾，也算是福大命大。在我还小的时候，老两口就在街上摆摊子，那时，他们年轻，我尚年幼，等于说是看着我长大成人。如今，哥已须发皆白，嫂子风霜尽染，步履蹒跚，但那一声声“小梅，小梅”的呼唤却一如当年，从未改变，我只要一踏上这方土地，听到他们这样叫我，就觉得，他们不曾老去，我也从未离开。



母亲坐在门前的软椅上晒太阳，戴着绒线帽子，穿厚厚的棉衣，情况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但却母女相对不相识，无论我怎么提示，还是叫错我名字，这是以前很少发生的事情。

弟妹是个贤惠人，她扎着围裙，锅里炖着乌鸡汤，餐桌上放着一大盆炸好的野生鱼块，她未曾与她养育恩，她却与她反哺义，这让我时常感激不已，并许她，倘若她的母亲到了晚年，如需要，我会与她共分忧。我二姐从母亲入院到出院就不曾离开，大姐不在了，她做到了一个长姐该尽的义务和担当，可她自己也值花甲之年，我每次看到她不嫌脏不嫌累，啥都冲到前面，也是由衷心疼。



是年三月，春天，万物勃发，我请了长假回家探望母亲，在街上看到卖菜苗的人，虽没有土地，也蠢蠢欲动，就买来莲藕芽和芋头苗，种在闲置的缸中，种在老榆树下，夏秋时节，芋头叶子由巴掌大小长至蒲扇样大，莲叶也由初发三两点到绿荫满缸，二姐拍了视频发给我看，说：“人家赶集的人问，这谁种的芋头和耦这么好？”她会告诉他们说“是梅，梅在家时种哩”。

吃罢中饭，母亲坐在太阳下有些些倦意，我安静下来不再不说话。转头，看见那芋头叶子已然枯萎，细看，不太疏松的土壤里，绕着芋头的根部，竟然结满了圆溜溜，毛茸茸的小芋仔，慌忙找出小铲子开挖，渐渐的，芋头越挖越多，母亲看见也睡意全无，她一辈子离不开土地，见到土里长出的东西仍是欢喜不已。

芋头出锅，我欢呼着，把第一枚芋头献与母亲，芋果冒着热气，细腻如玉，让人含到嘴里，暖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