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曾识零陵郡,今日方知画不如。城郭恰临潇水上,山川犹是柳侯余”(欧阳修《咏零陵》)。从柳州回来,更迫切地想去永州,探寻柳公十年谪居生活的足迹。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 柳子庙谒圣</div> 暮秋,一个晴朗的日子,我们带着小外孙女来到了位于永州零陵古城潇水西岸的柳子庙。枊子庙始建于北宋,现庙为清光绪三年重建。高大的灰白色带脊饰的院墙,墙上露出的翘角带脊饰的戏台屋顶和两条带脊饰的山墙,灰黑的色调显得古朴而神秘。跨过愚溪上一座被时光磨去棱角的青石板路面的带有石栏杆的小桥,便来到位于柳子街的庙门前。大门不宽,上嵌有楷书“柳子庙”石刻门额,黑色的灰塑花纹装饰使得灰白色的字体不太醒目。两边有石刻对联:山水归来黄蕉丹荔;春秋报事福我寿民。为清代同治年间永州知府杨翰集《荔子碑》佳句题写。柳州柳侯祠大门也用的是这副对联。 上了五级台阶进到庙内,穿过前殿过堂,回望便是一个重檐八柱的戏台,歇山顶,戗脊翘角上有彩凤麒麟等脊饰,正脊为泥塑云龙鳌鱼,脊中塑瓷葫芦。上层檐下有一排神态各异的人物,二层檐下有“山水绿”的扁额,出自柳公的《渔翁》“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戏台内亦悬有金字扁额“文在兹”。两侧下面是两个小门,上有“出将”“入相”字样。当年柳司马是没有这样的待遇的,也不知道这庙能否抚慰他那伤痕累累的灵魂。 再上十多级台阶,便到了中殿,面宽三间,红柱红门窗,中殿过厅有两面扁额,前面是“八愚千古”,两边有对联:“政纪荔子碑,雨地湖山留胜迹;文传柳州集,千秋风范壮愚溪”。后面是“都是文章”。两侧耳房为“柳宗元纪念馆”的展室。从第一展室后面屋角处有柳公黄铜站立塑像。头戴幞巾,身穿宽袖拖地长袍,右手握笔抬起做书写状,左臂微屈放在左侧腰间。双眉微锁,面容削瘦,髭须稍乱,目光忧郁。共分四个展室,展出大量的图片文字和实物资料,详细介绍了柳公的生平及在柳州的活动轨迹、取得的文学成就及历代名人的对他的评价。 穿过中殿,再上几级台阶便到正殿,这是一个宽大的正方形大厅,柳公汉白玉侧身坐姿雕像就安放在神位上,他头戴展翅幞头,身穿长袍,弯弯的眉毛,圆圆的面庞,眼神深邃,凝重的表情里透着忧戚,一辔山羊胡须展现着沧桑。他席地而坐,右手握笔放在右侧突起的石头上,左手放在左腿上。与展室中铜像截然不同,这尊雕像显然年轻得多。细想起来也确实应该年轻,他被贬永州时,也只有33岁,年轻气盛,豪情满怀,正欲大展宏图之时,却遭贬谪,其内心的巨大落差可想而知。 两边山墙上各有四幅《永州八记》漆雕画屏,在玻璃罩内,略显奢华 。上图下文,字体和颜色也各有不同。厅内左右各有三根厅柱,上悬金字扁额“文冠八家”。最前面厅柱上有对联:“羁臣未尽离骚恨;荔子犹传妥侑碑”,为黑底金字。中间厅柱上有对联:“千里谪楚南,一代文豪,文光永照;一心匡社稷,千秋史事,史论从公”,黑底青字。后面厅柱对联是:“并时才力韩公笔;异代江山屈子思”,也是黑底金字。后墙两边各有一小门通往后院,门上分别有扁额:“报事永钦”和“司马高风”。<br> 正殿东边的房子里是“中兴颂·永州摩崖石刻拓片精华展”,入口有一副楹联:“摹宋风唐韵歌盛世;临奇山异水赋华章。”展出永州摩崖石刻的拓片数十幅。 从正殿后门出去是一个小院子,中间立一方亭,周围辟为碑廊,镶嵌陈列历代碑碣十多方,其中有不少珍贵文物。有怀素的“圣母帖”和“秋兴八首”,明代永州知府曹来旬《游愚溪》《重修柳司马先生庙记》,明代王泮《捕蛇歌》、严嵩《寻愚溪谒柳子庙》,清代王日照《愚溪怀古》等,最有名的是号称三绝碑的《荔子碑》。只不过,不知道与柳州柳侯祠的那一块哪一个是真的,哪一个是赝品。 正殿前廊有通向院外的小门,后面有柳亭柳池,还有一条诗廊。杂草丛生,人迹罕至。诗廊两边的墙壁上有《永州八记》的图文展示。<br> 从后院绕一圈再次回庙内,在柳公雕像前端详许久,他那年轻而略显忧郁的面庞,深深地触动我的心灵。<br> 他出生在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少年时文名震动京师,21岁中进士,颇受赏识。此后虽经历父逝妻丧,但仕途还算顺利。33岁即被擢为礼部员外郎,与同榜进士刘禹锡等人参与王叔文、王伓的改革。结果改革失败被贬永州,这就是历史上“二王八司马”事件。这一贬,就是十年。 他在《冉溪》诗中说:“少时陈力希公侯,许国不复为身谋。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从“超取显美”(柳宗元《与萧翰林俛书》)的朝中新贵到流落南荒的谪吏“缧囚”,身心受到严重打击。他形容自己就像“笼鹰”一样,“炎风溽暑忽然至,羽翼脱落自摧藏”(柳宗元《笼鹰词》)。<br> 当时永州偏僻落后,“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柳宗元《笼鹰词》)柳公 就像他自己所描写的那个“独钓寒江雪”的“孤舟雪笠翁”,孤寂、苦闷、悲愤的情愫充塞他的心房,以至寝食难安。“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柳宗元《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柳宗元《梅雨》)就是他当时生活的真实写照。身体也渐渐垮了,“齿疏发就种,奔走力不任”(柳宗元《觉衰》),以至“行则膝颤,坐则髀痹”( 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 然而,环境的恶劣、身体的折磨、精神的压抑都无法摧毁崇高的灵魂,他追求“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柳宗元《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迸书》)的理想之火依然内心燃烧,他坚信“重入修门自有期”(柳宗元《汨罗遇风》),于是“却学寿张樊敬侯,种漆南园待成器”(柳宗元《冉溪》)。他一方面移居永州城西冉溪岸边,并且“更之为愚溪”。选“嘉木异石错置,皆山水之奇者”八处景点以“愚”命名,作《八愚诗》,写《愚溪对》,正话反说,表达出对“聪明、皎厉、握天子有司之柄以生育天下者”的强烈讽刺和对自己被贬谪的强烈不满。另一方面他努力“机心付当路,聊适羲皇情”(柳宗元《旦携谢山人至愚池》)“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借山水美景排遣自己心中的抑郁,用奇丽清美、峭拔峻洁、精巧疏淡的语言,描绘了“怪特”的西山、水流“颠委势峻,荡击益暴”的钴鉧潭、“其石之突怒偃蹇”的小丘、“水尤清冽”的小石潭、“纷红骇绿”“冲涛旋濑”的袁家渴、“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的石渠、“流若织文,响若操琴”的石涧、石若“睥睨梁欐”“堡坞”的小石城山。孕育出开我国山水游记之先河的不朽名篇《永州八记》。<br> 小外孙女一直牵挂着小石潭,我们便走出柳子庙。 <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愚溪觅踪</div> 沿愚溪向西寻踪。愚溪岸势陡峭,时而有几块巨石突兀耸立,时而岸坡变缓。本想沿溪边那条崎岖的石板小路走。可是走不多远,便不通了,只好上岸,沿柳子街一路向西,不久便看到路边有一石碑:姑鉧潭旧址。有一木质标志牌,上有说明和《姑鉧潭记》原文。愚溪在这里拐向西南,溪底深邃,潭水青绿。 沿着溪岸上砖铺小路走不多远,又看到“西小丘”旧址的石碑和标牌,旁边是一座座农家庭院,没有看到“丘”的痕迹。溪岸的斜坡更缓一些,簇簇翠竹,块块巨石,溪底是潺潺的流水从石磴桥大小不一的石块中间流过,颇有诗意。 继续向前,便看到了“小石潭”的石碑和标牌。小外孙女很激动,站在石碑前背诵了《小石潭记》,背完后,却没有找到文章的小石潭。愚溪里也有一条巨石组成的石磴桥。小外孙女指着溪中的水问:姥爷,那就是小石潭吗?那“全石以为底”呢?我告诉她,从柳宗元的时代到今天已经一千多年了,地形地貌都发生的很大的变化,柳宗元的小石潭只能在他的文章里看到了。我们的脚下,是小石潭曾经存在的地方。小外孙女有些失望,我告诉她,这就是读书的好处,在书中,我能够遇见许多现实中找不到的风景。 当年的愚溪“清莹秀澈,锵鸣金石”。“溪”尚在,景已非。想那《永州八记》中的“袁家渴”“石渠”“石涧”“小石城山”估计也难以寻踪。我不知道脚下的土层里是否还留有柳公的脚印,也不知道这空气中是否还留有柳公的气息。有一首歌里不是说“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其实,与柳公的相逢早在读他的《小石潭记》《捕蛇者说》时就开始了,只不过今次拜谒与追寻,更像是一次朝圣。 不知道这里算不算景区。总觉得自己是在郊游:原始状态的地貌、不加修剪的树木竹林、自由流淌的小溪、错落参差的民居、为日常生活忙碌的村民。只是标注出那些景点的曾经位置,尊重现状早已改变的事实。尽管如此,来此寻踪柳公遗迹的游客还是络绎不绝。我想,曾经的风景也不一定美于今天,但它留在了柳公的作品里便能让人骋想;它寄托了柳公的情思,消解了柳公的忧戚,留下的柳公的色彩,是柳公崇高的人格让人仰望。 柳公在永州虽然名义上是“司马”,其实是“与囚徒为朋,行则若带纆索,处则若关桎梏”(柳宗元《答周君巢饵药久寿书》)。但他并没有放弃“垂不灭之声”的理想,偏僻落后的环境、精神上的压抑、内心的郁愤摧残了他的身体,却铸就了他崇高的灵魂,他用自己的笔开辟出一片让他卓绝千古的新天地。他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辞赋、散文寓言、杂文传记及哲学政论作品,鞭挞黑暗、讽刺丑类、揭批时弊、表达感悟、为底层百姓呐喊;创新文学理论,主张“文道合一”、“以文明道”并努力践行,给我们留下了一座汲取智慧、感悟人生、认识社会的丰富文化宝藏,最终奠定了他“文冠八家”的崇高地位。 尽管他做了终老永州的打算,“缧囚终老无余事,愿卜湘西冉溪地”(柳宗元《冉溪》)。当他终于奉诏回到长安,简直是心花怒放,“诏书许逐阳和至,驿路开花处处新”(柳宗元《诏追赴都二月至灞亭上》)岂不知,等待他的却是“十年憔悴到秦京,谁料翻为岭外行”(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被贬到更远的柳州做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