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发师的奇遇

河外星云

写在正文前的几句话

相信大多数读者对欧亨利并不陌生。这位杰出的美国作家，写过许多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相对于他的代表作《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和《最后一片叶子》等名篇，《理发师的奇遇》却很不出名。我第一次读到它，还是在苏联时代的青年读物《探求者》上。为了检验自己对外文的理解能力，我一直试图找到出自翻译家之手的中译文作为范本。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翻遍所能接触到的各种版本的欧亨利短篇小说集，都没有发现这一篇目。

这篇小说，主要写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利用他们各自生理上的特点，轮番上场，演了一出诈骗理发师的双簧戏。欧亨利以他一贯的诙谐幽默的笔触，描述了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与命运抗争的悲喜剧，欧亨利所写的故事，常常有出人意外的结局，《理发师的奇遇》也不例外。

正 文

昨天，当《邮报》记者走进理发馆的时候，所有的椅子上都坐了人。记者心里立刻闪过一线希望：这次大概可以躲过没完没了的提问了。然而，理发师阴沉沉不怀好意的目光已经落到他身上。

“下面就轮到你。”理发师恶意地冷笑着，绝望的记者只好坐到拧在墙上的硬板凳上。

过了几分钟，响起一阵劈劈啪啪的捶拍声，接着又是一阵摇椅子的咕碌咕碌声，一位顾客理完发，从安乐椅上站起身走开，身后紧跟着一个黑人，黑人手里握着一把破衣刷。

记者最后朝阳光投过匆匆一瞥，再把记者证端端正正的别在领带上，然后坐进安乐椅。为了回答理发师的严厉提问，记者表示，他不准备理发。然而，他的话招来的却是怀疑与鄙弃的眼色。

安乐椅开始转动起来，最后在一个颇为舒适的位置上停住。理发师用刷子搅起一团肥皂泡，随着刷毛使记者相继失去视觉、嗅觉和听觉，记者就陷入一片麻木之中。一种钢制器械响亮的铿锵声随即把记者带出这种状态，理发师用剃刀刮去记者脸上的泡沫，并且径直在他的上衣上批擦刀口。

“如今大家都骑自行车来来去去，”理发师开腔了，“这样，那些不信教的二流子再要吹牛，说什么这种运动只属于他们，就不怎么容易了。你想啊，你总不能禁止别人骑自行车吧？至于大街——大街是大家的。”

我个人认为，这并不是件坏事，而且，它正在日渐发展开来，过不了多久，骑自行车就会变得司空见惯，即使哪位女士骑上这玩意儿，她也不会比平常散步时那样更加注意自己的形象。甚而至于，尽管骑在自行车上体态扭曲，颇为不雅，她们也能忍受。

“为了像个男人，她们甚至不惜折磨自己。这就是为什么，女子参加体育活动，总要把自己打扮得前卫而时尚。如果我告诉你，一个姑娘曾经跟我搞过什么鬼，你是绝对不会相信的。”理发师用这样的目光，注视着正以超人的力量从满脸的肥皂泡中挣脱出来的记者，急于要他相信，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有一次，有人寄给我一封信，”理发师继续说道，“要我到麦克-吉尼去一趟，并带上理发工具。我去了。我朝一座房屋走去，看见有个年轻貌美的小姐正在屋前骑自行车，她身着短裙和男式短外衣，脚穿覆鞋套。我走到大门口，敲了敲门，有人把我引进屋。过了几分钟，那个小姐走了进来，坐到椅子上，后面跟着一位上了岁数的太太，大概是小姐的母亲。

“请您给我刮两遍，要刮干净。”小姐指指自己的上唇。

“我简直被弄糊涂了，不过，还是打开了工具箱。我清楚，这位小姐就是房主。老太太喃喃解释说，她女儿比那些拥护妇女解放的小姐们更激进，她决定蓄起胡髭，以便胜过自己的每个闺蜜。

“原来如此！她靠在椅子上，闭起双眼。

“我先把毛刷浸在肥皂水里，搅出泡泡，然后刷到她的上唇上。这时候，她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地盯着我。

　　“你想侮辱我吗？”她大声叫嚷，“马上滚出去！”

“ 我惊得目瞪口呆。稍后一想，也许她有点神经失常。于是，我收拾好自己的用具，朝门口走去。但是，自尊心和自制力使我立刻返回身。我说：

“小姐，说句老实话，我没有做任何得罪您的事，我一向要求自己像绅士一样行事，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请您让我知道，我是怎样侮辱了您的？”

“你别以为我是傻瓜。不过，我不清楚，当时是不是有个男人吻了我的嘴唇。”

“喂，对此你有何评论？”理发师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大拇指把一些细小的肥皂泡从记者的嘴角擦去，一边问道。

“是的，真是难以置信。”记者鼓足勇气回答。

理发师手里的剃刀不动了，他怒目横视。可怜的记者不得不慌忙补充说，“不过，毫无疑问，确实如此。”

“确实如此！”理发师的脸色缓和了，“我不会求人相信我的话，我能证明。你看见搁板上的那只蓝茶杯吗？就是从左边数起的第三只，那天，我正是带着那只茶杯去的。我希望，现在你相信了。”

“顺便说说秃头。”理发师兴致来了，尽管大家都知道什么是秃头。

“我想起来了，那是在休斯顿，有人跟我玩过什么把戏。你是知道的，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秃子重新长头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全都没用。既然根子已经死了，那就没法使它活过来。

　　“去年秋天，有一回有人来理发馆找我，要我替他刮胡子。他的头全秃了，头皮光滑得像盘子。我是第一次见到他。不过，他告诉我，他在城郊经营一个菜园子。他先后来刮了三次胡子，最后一次，他问我有没有生发的法子。

理发师伸手到搁板上，从一个瓶子里挖了点雪花膏，然后敏捷地托起记者的下巴涂上去。

“每当有人来打听有没有生发药的时候，”理发师继续说道，“我从来没有拒绝过。理发馆里常备了一种搽头的药水，等到他们发觉最终无效时，他们就会转而来理发、刮胡子。

“这一次，我告诉我的顾客，现在已经发明了一种生发药，不过要有耐心，要连续使用较长时间。

“我坐下来写了张方子，对他说，他可以到药店定制这种药，但不要把药方给其他任何人看。因为，我正打算取得此药的发明专利，公开出售。

“方子里开的是一些无害的杂物——酒石酸盐、巴旦杏油、月桂汁、玫瑰油和其它几种随便想到的东西，我胡乱开的药方，半个钟头后就被忘得净光。他拿走药方，付给我一块钱，就去药店了。

“每个星期里，他来刮两次胡子，并且告诉我，他正用心地使用我的发明。后来，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我连续几个星期都没有见到他。有天傍晚，他突然来了。他摘下帽子，露出一头浓发，我惊得差点跌倒。我仔细观察，他的头发根根都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盖满了头。可是，几星期前，他的头还是光秃秃的，亮滑得像个手杖头。

“他告诉我，药还没有用完。他心满意足，快活地让我替他理发。我一边处理他的头发，一边极力思索，想回忆起那个捏造的药方的内容。然而，无论怎么努力，我连一半的药物都想不起来。我只知道一点，我是侥幸碰到的。而且，我也知道，这药方价值好几百万，超过我的全部家产，比开个金矿还要有利可图。因此，我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药方弄回来。于是，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我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对他说：

“噢，普兰盖特先生，我把夹药方的那本书弄丢了，可是明天清早，我还得准备几瓶药，如果你把药方带在身上的话，请让我把它抄下来。

“大概我的神色露出了破绽，他默不作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鬼话！”他说，“这样我就相信你原本有这张方子了？不！我猜测，你根本就没有，你只是偶然碰到了，你完全记不得上面写的了些什么。我可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傻。这是一笔资产，而且是一笔不小的资产。我打算把它保存起来，我刚找到一位有钱的股东，我们准备把它用起来。”

“他转身就要走，我急忙把他请到后面的房间里，千方百计地，客客气气地跟他商量了半个小时。最后我们商定，他交还药方，我则付给他250元现金。

“我去银行取了存款，他把药方还给我，并且写了张字据，声明他放弃该药方的所有权。此外，他还答应提供证据，证明他曾使用该药，在两个星期里长出了头发。”

这时候，理发师脸上出现了一种不祥的表情。他把手指伸进记者的领口，猛力一提，以致纽扣孔被撕破，绷落的纽扣在地板上滴溜溜滚动，滚出门外，滚上人行道，最后，滚进阴沟里。

“第二天我就动手，我先去华盛顿为我的生发药申请专利，然后与休斯顿的一家大药房谈妥，由它经销。我已经把自己当成百万富翁。我租了间房子，在那里制起药来——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药剂师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统统不让他们知道——然后，我把制成的药送到药房，药房里的人又把药分装到瓶子里并贴上商标。我放弃了理发馆的工作，专心致志制造生发药。

“普兰盖特又来过两次，他的头发跟以前一样浓密。我很快就制好价值200元的生发药，普兰盖特也答应星期六进城，把字据送来。有了那张字据，我就可以印刷、散发广告和说明书，我要用它轰动全国。

“星期六，我在制药厂等他。十一点钟他如约而来，他是大发雷霆走进来的。”

“你瞧瞧吧！”他叫嚷着，“你这可恶的药干得什么好事！”

“他摘下帽子，只见他头上竟没有一根头发，光秃秃的脑壳，光滑得如同瓷蛋。

“全都掉啦，”他郁闷地说，“昨天头发还长得好好的，以后怎么就开始脱落，今天早上醒来，就一根不剩了。”

“我仔细检查，他的头皮上连头发的影子都找不到。

“这药能生发是能生发了，可是生出的头发又会掉，那么这药还有什么用呢！”他恼至极。

“看在上帝的份上，普兰盖特先生，”我说，“请您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我恳求您。我把全部家产都放到这药上了，我总得把已经投入的钱弄回来。要知道，这药毕竟能够生发。请您把字据给我，这样，我至少可以把已经制成的药卖掉。您已经赚了我250块钱，因此，您应该帮助我。”

“他怒气冲天，不停地走动，大喊大叫。他说，他受骗了，威胁我要发表声明，宣告这药是假货，是骗人的东西。最后，我们达成妥协，我再付给他100元，他把字据交给我。字据证明该药具有生发特效，至于生出的头发又会脱落则只字未提。我也保证，依照药瓶上的标价卖出以后，我就洗手不干。我回去取钱给了他，他把字据给了我，以后，他说走了。

“那么，您的药卖掉啦？”记者壮着胆子问。

理发师轻蔑地冷笑着瞟了记者一眼，以极具讽刺的语调说：“啊！是的，卖掉啦，总共卖掉五瓶。人家搽了一个月后，纷纷跑来要求退钱。他们没有一人重新长出头发，一根都没有。”

“普兰盖特不是长了吗？您该如何解释？”记者大惑不解。

“如何解释？我来告诉你，我怎样解释。

“有一天，我找到普兰盖特的住处，看他在不在家里。”

“哪个普兰盖特？”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人问我。

“住在这里的普兰盖特先生。”

“他们两个搬走了。”那人回答说。

“什么两个？”我很奇怪，不过，我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那么请问，怎样把两个普兰盖特区别开来？ ”

“他们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打个比方，就像两滴水。”他这么回答，“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无论从长相上，还是从话音上，没有人能把他们分得清。不过，他俩倒有一点不同：一个是秃子，头秃得像个鸡蛋，而另一个却长得一头好头发。”

“这就是，”理发师一边在记者的胸衣上洒香水，一边说，”这就是我的解释。起先找我的是秃头普兰盖特，以后来的是有头发的普兰盖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