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些当时看去不太要紧的事却能长久扎根在记忆里。它们一向都在那儿安睡,偶尔醒一下,睁眼看看,见你忙着就又睡去,很多年里它们轻得仿佛不在。千百次机缘错过,终于一天又看见它们,看见时光把很多所谓人生大事消磨殆尽,而它们坚定不移固守在那儿,沉沉地有了无比的重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史铁生《墙壁下短记》 </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咣咣咣,咣咣咣……”放学回家的路上,一阵锣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我不由向前望去,黑压压的人群奔着跑着向前追着。我立马按下快进键,迈开双腿,向前冲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正值寒冬,我穿着粗笨的棉袄棉裤,挎着只装了两本书的挎包,努力向前奔去,挎包松松垮垮地拍打着我的屁股。</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近了,近了,我仿佛已经听见民兵营长慷慨激昂的批斗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阶级斗争虽然不再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但依然烟雾缭绕、弥不远散。若有人偷鸡摸狗,打劫放火,作为无产阶级专政者的人民就振臂一呼、拔地而起,把阶级敌人绳捆索绑,脖子里挂上牌子,在全村游街。罪行深重的,不光在本村游,还要到其他村巡回游。民兵营长押着罪犯,先是鸣锣开道,再选好地点,集中声讨。老百姓听到锣声,立马热血沸腾,暂停手中所有活计,前去声援,给那些被批得连堆臭狗屎都不如的家伙,再踏一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亲眼见过,有人因为打架把人砍伤,被揪着游街,民兵营长站在高高的粪堆上,咬牙切齿地对他批斗一番后,又从怀里拿出一把刀,举过头顶,高声叫道:“看看,这就是那把刀。”那是一把宽背利刃的杀猪刀,削骨如泥,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我一边回想着那竦人的一幕,一边追上了人群。但是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我试图从大人的腿缝中钻进去,却冷不防被人挤倒在一片污泥里,屁股上裤腿上弄满了泥浆。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但是人群已缓缓向前移去,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哭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一时间,我被“定”在那里。游街,已无法再看;回家,又无法向父母交代。我像一株小树,被无端地戳破树皮,条件反射般地分泌着惊慌恐怖、孤独无助。这时,就在这时,一扇木门里走出一位中年妇女,她朝我定睛一看,急急地走了过来:“你是XX家的孩子吧,别哭了,那怕啥?到俺家拢堆火,把衣裳烤干,再回去。” 她拉起我的小手,我任由她拉着。我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一个陌生女人的手,也可以那么大那么结实那么温暖。</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把我引到上屋,吩咐家里的男人:“去,抱点花柴,拢堆火,这是咱XX家的孩子。”那男人抱了花柴回来,站在花柴腰上,用力一折,把花柴折成两节,像个“人”字形地竖立起来。他又擦着火柴,点燃一把玉米裤,塞进“人”字下面的裆里。火慢慢地燃烧起来,火焰噼里啪啦地向上蹿着,好像一丛树在摇动,好像一堆人在鼓掌,好像一群鸟儿在扇翅膀……我的惶恐和不安、紧张和局促,随着腾腾的火苗慢慢地释放着释放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扶着我的身子,让我背对着火苗,再转过来,侧对着火苗,我像一根烤红薯,在她手里左转右转……火焰落了下来,我身上的污泥愈合成了“痂”,用手一扣就簌簌掉落。她说:“别扣,一扣灰都渍到布眼里了。”她转身出去,拿来一把干净的鞋刷子,在有污渍的地方,上下左右地剌。那污渍果真飞走了,飞得无影无踪。我抿着嘴,忍不住笑了——这下我就可以放心地回家。</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可她似乎没有放我走的意思,折身去了厨房,抓两个菜包馍回来,扒开火烬,埋进去。一会儿,翻个个儿;一会儿,扒了出来。菜包馍在地上弹了弹,青灰被弹掉不少,她又用抹布使劲地打打,又捧在手里“扑扑扑”地吹吹。烤馒头焦黄焦黄,香气四溢。她把一个塞到我手里:“吃吧,吃饱不想家。” 我抬起眼,疑惑地看向她,难道不让我回家了?她补充道:“吃完再回家。”她是谁?为啥如此厚待于我?我来不及想,也想不明白,只顾享受那烤菜包馍的美味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看着我把馒头吃完,就要送我走。走到大门口,她拍拍我的肩膀,嘱我别拐弯直接回家。这时,我突然想到什么,哇地一声嚎啕起来。因为,她那轻轻一拍,把我拍醒了——肩上的挎包没了。那是个草绿色帆布挎包,上面印着 “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样,是父亲刚刚买回来,准备外出办事用的。他自己还没用过,却被我偷偷背上去了学校,结果第一天背出去,就一跤摔丢了。天哪,这挎包要是找不回来,打死我我也不敢回家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她问明来由,安慰我道:“没事,没事,你想想是在哪儿丢的,我去找,只要不出这一片,一定能找回来。”我说不清是在哪儿丢的,她思索一会儿,告诫我:“你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我去找,一定能找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六神无主地倚在门框上,两支小手都搓出了泥条子。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咚咚乱跳。太阳的余辉越来越淡,恐惧一浪一浪拍打在我的心上。我不敢大声地哭,却又忍不住,多年后我知道那叫哽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不大一会儿,她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手里提着那个绿色挎包,我一眼就看到那五个字“为人民服务”。我得救了,我像被洪水将要卷走的孩子,被她一手拉回草绿花红的岸上。她怎么比孙悟空的七十二变还神奇呢?出去转一圈就能让我的挎包失而复得,她施的是什么法术和功力?她把包挎到我的肩上,拍拍我的肩头,像送一阵风,把我送了出去……</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件事,我一直守口如瓶,从没敢向父母说起。但它如同一粒种子,始终埋在我的心里。长大后,我问父亲,她是谁。父亲说,她是我大奶奶的侄媳妇,我应该叫她表母,叫他表伯。然而,我的大奶奶很早就去世了,她去世时我父亲还小。就是这样一位没有亲人架通的亲戚,却帮我解决了幼年里天大的两件事情,并给了我最大最及时的安慰和温暖。</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每偶然相遇,一种莫名的感动会让我浑身打个激灵。是她,远远地,我就捧出“表母”二字;是他,远远地,我就捧出“表伯”二字。他们也许不知道,那声称呼里有多少的难以言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时,梦中忆起这件事,我也会轻轻地唤一声“表母”。</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