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木舟

啄木鸟——6503013

这么多年了，只要想起，那只独木舟就一再在我的脑屏上愈来愈清晰地浮现。 它静静地躺在轮台拉依苏烽火台附近的路边，任凭黄昏悲怆的落日由橘黄色变成暗红色，在远处西天的地平线上无声地陷落；任由淡蓝色的暮霭从大漠的深处一步步地逼近，合围过来。 因为时间的关系，那一天，大巴车没有停下旋转的车轮，匆匆就碾过了浮尘很厚的土路，绝尘而去。车后扬起的尘埃，翻腾着升起，模糊了我的视线，而后又缓缓地沉落。那一刻，我的脸颊紧贴着车窗玻璃，我只想把那只独木舟收进眼底，雕镂于心。 那是由一段粗壮的胡杨木主干雕凿而成的独木舟，长度两米有余，上面布满了风雨剥蚀的一道道繁密的裂隙，留下了岁月里寒暑轮回侵袭的印迹。 独木舟，维吾尔人称其为“卡盆”。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们的祖先，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凭借聪明与智慧，用简易的工具制做了可以在水中来去自如的独木舟，挥桨穿梭于平静或波光潋滟的水域，猎取大自然馈赠的高蛋白食材，借助其来丰富简陋的餐桌上单一的食谱。 他们的祖先，曾划着它，泛舟于碧波荡漾的海子，撒网捕鱼；驾驭着它，出没于水草婆娑的河汊尾闾，擒获野鸭水鸟，捡拾鸟蛋…… 我不知那只独木舟缘何被弃置于路边？也不知已搁浅荒置在那里多少年了？ 那是一片荒原。没有碧波荡漾的海子，也没有汤汤流过的大河。或许曾经有过。只因历史的变迁，沧海桑田，河流改道，彻底消亡于烟云缥缈的岁月深处，历史长河，再也无处觅踪了。 那里曾经有过涛声不绝的拉依苏河一一流过山前阶梯式的台地，流过苍苍莽莽的胡杨林，流过汉代屯垦的辽阔田野，也流过两座比邻相望的烽火台。拉依苏烽火台的称谓就渊源于此，因河流而得名。这是一个浅显而无需申明的佐证。 那是一条源自于天山深处的融雪及泉水补给的河流。或许是河水过于湍急，在南高北低的山前洪积扇上裹挟了大量的泥沙顺流而下，汛期浊浪滔滔，而被当地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称作“浑浊的河流”，亦像流经北方大地长达万里的华夏儿女的母亲河一一黄河。 在天山以南这片雄浑而苍凉的大地上，自古以来，不仅有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还有逐水草而牧的游牧文化。只要有河流湖泊的地方，就有绿洲，就有鸡鸣犬吠的村庄，就有袅袅升起的炊烟，就有蓝色的胡麻花在五月的蕙风中轻轻摇曳，就有金色的麦浪在七月的万里长风中起伏，就有牧人的牧歌在寂静的胡杨林中不时响起…… 我想，若大巴车停下，在苍茫的荒原上，将暮未暮的那一刻，我一定会长时间地立于那只独木舟前，将自己站成苍茫天地间的一个巨人，一个侏儒，一个高大又卑微的感叹号一一在那里沉思，遐想，怅叹。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远处是连绵不绝的红柳沙丘，两座在风中遗世兀立了一千多年的烽火台。一座是盛唐时期土坯砌成，另一座是岁月更为久远的西汉时期夯土筑成。常言道，打仗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两座相距百米的烽火台，犹如一母所生的两兄弟，在山前的荒原上岿然屹立，风里，雨里，守望着丝绸之路的中道，护佑着一方疆域的平安。两座烽火台，一样的斑驳，一样的沧桑，一样的沉默如斯。不过，有时，也会在呼啸而来的漠风里轻轻呼唤，或喃喃絮语，讲述杳然远去的金戈铁马，大雪满弓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 不仅有这些！这是在地表可视可见的一些古老的遗存与风物，还有许多湮没在历史长河里，只存在于泛黄的线装典籍里，不能拼接的历史碎片里，成了不可重现的残卷断章。比如：汉代离家别舍来此屯田积谷的戍边将士；古垒寒驿，月夜里响起的声声胡笳，幽幽羌笛；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烽火；古战场上传来的画角鼓声；烈马长鬓，孤蓬万里；使者相望于道，商旅不绝于途……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云聚影从，雁来雁去……俱往矣！ 今天的我，在仰观星空，俯察大地，纵览壮美河山的漫游途中，不知不觉，鬓角悄然陡添了几缕霜染的银丝与白发。或许是年岁不饶人，苍老的缘故，怀旧一一追忆过往，回望走过的崎岖山径与囧途，成了我沉溺在梦中，徘徊在梦外的常态。 我困惑，也一直不解，为何记忆里一再浮现的是那一天，血色黄昏里的那一只独木舟？或许是在特定的背景下与氛围里，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在潜意识中，在有意无意间，我赋于了它更多的英雄未路的悲壮情怀，美人迟暮的悲情色彩，因而有了千年一叹的隐喻与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