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山路上,横跨几条旱沟的“木桥”,是由一两块棺材板并排架起的。</p><p class="ql-block"> 这些棺材板腐烂程度不一,是开棺起骨入瓮之后丢弃的废材。当地农民不觉得“废”,全部拾掇用来架“桥”。</p><p class="ql-block"> 乡镇企业刚刚起步的那些年,我住在乡政府分配的宿舍里。</p><p class="ql-block"> 宿舍背靠着山,山不大,也不高,坡度平缓,一坨一坨的山岗蜿蜒无尽。</p><p class="ql-block"> 当时,改革开放伊始,从“以粮为纲”桎梏解脱的农民,家家户户在承包的山上,种植经济作物,把山坡砍成一片光裸,整成红壤梯田。</p><p class="ql-block"> 梯田上种植的,尽是油茶和柑橘,刚刚长成一米多高。一坎坎梯田环状地直绕山顶,仿佛天梯欲将小树抬向云中。</p><p class="ql-block"> 一年夏天的休息日,太阳快落山之际,百无聊赖中,沿着山路,登上“梯田”山。</p><p class="ql-block"> 爬到半山腰,看见两个老农,坐在山路边休息。他们的“坐凳”,就是搁在石砌台子上的棺材板。</p><p class="ql-block"> 老农看了看我,拍了拍棺材板上,邀请我坐下。微微拱形的木板表面,满是密密麻麻的朽烂的痕迹。</p> <p class="ql-block"> 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坐下,我才惊觉:我们的身后,就是两个荒草半掩的洞墓。</p><p class="ql-block"> 想起古代有一个士人,做了一口棺材,取名为“休息庵”。每当酒酣大醉,他就以棺为床,说是一旦醉死,不必烦人再扛尸入棺了。</p><p class="ql-block"> 忽然觉得两个老农,颇有士人般的达观性情。</p><p class="ql-block"> 我递给老农香烟,点燃,不着边际地聊起天来。</p><p class="ql-block"> 我左顾右盼,发现半山腰上,到处都是有瓮或无瓮的洞墓;一群形似蚊子的黑色虫子,好像是从墓洞里蹿出的,在我们面前飞来飞去,放肆地落在脸上、脖子和脚踝上,猖狂得很。</p><p class="ql-block"> 我时不时拍打黑虫子,两个老农若无其事,挥手赶去。</p><p class="ql-block"> 一直到太阳完全落山,山坡一抹昏黑,我和两位老农,仍然坐在洞墓前,天南地北地闲聊。</p><p class="ql-block"> 我们抽光了三包卷烟。</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来,这次谈叙,就是平生唯一的一场“渔樵闲话”。</p><p class="ql-block"> 晚风像无数黑虫似的,从我们三人耳畔呼啸而过;洞墓前,风吹草动,仿佛什么东西在交头接耳,分明是说给我听的。</p><p class="ql-block"> 当时并不害怕,反而觉出一种异感:不设防的墓穴里,不时有逝者的灵魂,化为黑色虫子,幽然逸出,跟我们聊上个把小时。</p> <p class="ql-block"> 可惜,我们的嗓门太大,淹没了逝者幽微的呢喃。</p><p class="ql-block"> 死者的话语远比生者来得有趣。</p><p class="ql-block"> 我们的聊天内容,成了记忆里阅后即焚的东西。可是,那种无以言状的闲谈氤氲,却始终萦绕着我,足够我品味一辈子。</p><p class="ql-block"> 究竟是什么感觉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楚。</p><p class="ql-block"> 我一直渴望再现这一味氤氲。</p><p class="ql-block"> 现在,再没有这种意味的闲聊了。只剩下记忆里,墓洞黑虫飞来飞去,旁听插嘴我们的渔樵闲话。</p><p class="ql-block"> 回到宿舍门前,邻居家的黑白电视里,开始播放香港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p><p class="ql-block"> 次日一大早,邻居大婶问:你昨天傍晚去棺材岭干么?</p><p class="ql-block"> 为什么叫棺材岭?</p><p class="ql-block"> 她说:当地人都这样叫。</p><p class="ql-block"> 我想,大概是因为棺材“板桥”之故,或者原来就是一座坟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