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王文瑞

《幽梦影》

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快100天了。按理说，父亲享年87岁去世，近米寿，属喜丧。生病三年多，做儿女的轮流陪护，养老送终，完成了责任和义务，应该是释怀了。

但近百天来，那句“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的说法随着父亲的离开让我理解体验的透彻至极。迷茫、空虚、无所适从，一直充斥着我的身心，五味杂陈，难于言表。

活灵活现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从此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相见；从此只能在照片或视频里看看父亲；从此只能在梦境中与父亲相遇……近百天来一直试图冷静地思考父亲病程的每一个细节，对父亲片段式的选择性追忆也慢慢涌上心头。

父亲王文瑞，87年前出生在河北省景县梁集乡河沟村。6岁时其父王德禄因病去世，其母改嫁，父亲跟着他奶奶和叔父长大。由于家庭贫困，9岁时才上小学，16岁时考入德州二中，因家乡连年闹水灾，生活越发贫困，初中上了一年多就无奈退学了。后到县里组织的会计训练班培训一个月,在村里的农业社里做了会计。18岁瞒着他奶奶申请入伍当兵，被他奶奶追了回来。直到第二年三月补录至大连6301部队五支队修理连做了一名技术兵，命运也因此改变。

1958年9月父亲因耳病退役，追随其在太原247兵工厂工作的叔父王德义来并至太原焦化厂工作，在此与母亲王变香喜结良缘。1963年父亲调入太原塑料总厂，先后在太原塑料磨具厂做车工，转干后任办公室主任，太原市塑料公司教育科科长，太原市塑料五厂副厂长。

父亲为人正直，记得当年父亲担任厂分房委员会主任时，有人到家里送来蛋糕点心等礼物时，硬是让人家拿回去。文化大革命期间，我还没有上小学，看到厂区张贴的批判厂领导的大字报，弱小幼稚的我认定被批判的领导就是坏人，逐拿起扫帚沾上黄泥水在厂领导的名字上画了大大的八叉，父亲知道后狠狠的打了我一顿，并骂我小孩子啥也不懂就瞎胡来。

记得当时社会上搞派性，分兵团、总站两派，好像父亲是属于兵团的，单位有意让父亲出任武斗队队长，父亲不干，借着会写字、根正苗红贫下中农的好身份，被抽调到位于五一路的山西省革命样板戏展览会做了负责人。由此认识了徐文达、朱焰、赵梅生、武尚功、王朝瑞、袁旭临等山西省书画界名流。

父亲孝敬长辈，曾记得每逢春节父亲就带着我们全家拎着大包小包去他敦化坊的叔父家过年，有时还扛着整箱的白酒。全家二十几口人围绕在爷爷周围，大姑王秀英，姑父宗宪明；二姑王秀萍，姑父肖保平；三姑王秀玲，姑父董文元；四姑王秀环，姑父赵福臣；大叔王文建，大婶王秀花，小叔王文太，小婶张丽芳，还有小姑姑王丽丽，小姑父常景春和我等孩子们，男人一桌喝酒，女人一桌唠嗑，一家人聚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场景仿佛就在昨天。

记得当年城里粮食凭本按人头供应时，生活在村里的姥爷家粮食不够吃。每到年终，父亲就跑到在太原的各个亲戚家收集粮本，把各家粮本上吃不了剩余的粮食买来，集中送给母亲在农村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

父亲勤劳手巧，我们家当年住职工新村时的院墙及院里我住的西房，就是父亲和朋友武玉山亲手盖得，后来又在两间正房后盖了我结婚的婚房。70年代社会上时兴做家具，父亲和朋友白二元做的木箱、大立柜及座椅板凳，至今还在。记得父亲90年代当经理开商店时，菜园街到赛马场进货，十几里地，硬是自己骑着自行车跑来回。往返河北贩运打包条，租上车还要亲自押运。

父亲聪明节俭，文化大革命后期，父亲回到原单位搞外调工作，借着出差机会，基本游遍全国各地。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扛着大米白面或拎着在太原买不到的各色日用品和土特产。应该说，我们兄妹三人小时候在吃穿上面基本没受什么罪。七八十年代，但凡父亲有了好酒好烟，自己舍不得，攒起来，待到腊月里的晚上，就跑到当时晋阳饭店门口的黑市上，偷偷的卖了换成钱，每年家里都过个好年。

父亲平易近人，喜欢交朋友。时常听父亲念叨：最好的俩发小是留在县里做领导的王文平和陈治邦，最好的俩同学是远在石家庄的孙在民和上海的于世奇。或许是交友的需要，四十岁以后的父亲开始喝酒了，主要是在海子边饭店和省军区第一、二招待所参加社会活动。那个年代，父亲召集上朋友们出去帮忙做事，不时兴收钱，最多混个吃喝。现在想起来，父亲每次带回家用铝饭盒装着的过油肉那是真叫一个香。想当年，日用品和副食品都是凭号供应，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父亲可以通过老乡王玉俊买来各类肉蔬，以丰盛家里的年味。

父亲交朋友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他时常告诉我：“做人要诚实厚道，知恩图报”。社会上不少人尊称他为“王老”，但他也从来不摆架子，做人很低调。仅我知道并认识的就有做厨师的小梁、老军营卖饼子的狗子和鑫龙兴花窖卖花的小李子等忘年交类的好朋友。

父亲也曾表扬我，那是在80年代初父亲上厂长经理培训班时，父亲给在忻州上学的我来信，让我代写了一篇电影《九品芝麻官》观后感。父亲说我的话，我至今记忆忧新，他说“你在城乡结合处混乱环境里的职工新村长大，没有偷盗吸毒的毁了，就是成功的。”

父亲给我留下的最痛苦记忆，是我曾经的怨恨。其实，从记事开始，我们父子之间的沟通并不是很多，我对他的依赖远不如对母亲。我也会因为他和母亲之间的争吵而深深地责怪和不能原谅他。

父亲让我快要崩溃的记忆，就是病重期间，父亲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经常胡乱发脾气，好像是专门和我这个做儿子的过不去似得。面对被病痛折磨的父亲，我大多时候只能忍着憋着自己由他固执己见的折腾，当然，父子间也有吼喊争吵的时候。有段时间，只要是一听到电话铃声，一看到是父亲的来电显示，尤其是晚上，我的心就发颤。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孝敬和委屈真的是两回事。

父亲一生种过地，当过兵，做过工人，当过干部，还经过商……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工农商学兵都做过，这辈子除了没出过国游玩了全国不少地方，该吃喝的也都吃喝过了。应该说父亲这辈子活的不亏，有质有量。

画家孟繁华在《翰墨顽童王文瑞》一文中这样描述父亲：“王老，喜酒，但不酗酒，每当酒桌上有王老在，谁的话都插不进去。王老常说的一句话，时间过得真快呀！你看我，稀里糊涂八十多了。”父亲年老的时候常说：人生就是一段路。好像他早已看淡生死。

父亲与书法家王允刚，与画家孟繁华、张连瑞、刘要萍合影留念。

父亲与书法家郭诚文、李树、李贵频，与画家张建成、赵武安合影留念。

父亲与画家杨书华、师小明，与书法家王朝珠合影留念。

因为父亲年事已高，上楼不方便。我曾经考虑过给父亲调整一套电梯房或低一点的房子，甚至房子都选好了。由于妹妹听人说老人年纪大了轻易换房子容易出事，加之父亲本人也不愿意，换房之事终没落实。

母亲47岁病世的第二年，有人给当年才52岁的父亲介绍老伴，父亲曾经征求我的意见，在经历了一年多失母之痛的我是既不能反对也不同意，父亲这段婚姻持续了10年左右。退休后，父亲戒烟戒麻将，但喝酒从未间断过。因为孤身一人，我也曾经鼓励再找个老伴，以安度晚年。但习惯了一个人自由的父亲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好在父亲会写俩个字，社会活动一直很多。许多喜欢书法的人求他写字，不是请他喝酒吃饭，就是送他礼物和所谓的润笔费。从弘扬传统文化的角度讲，父亲对社会也是有贡献的。

父亲留给我最自豪的记忆，就是他的书法。听他讲：六岁时就跟着村里有个叫张九思的老先生练写毛笔字。小时候家里穷，舍不得买纸，他奶奶给他用来买食物的钱，省下来买旧书籍，拆开来用书页背面练书法。

无论是青年时代还是老年时期，父亲从未放弃过对书法的热爱。晚年退休以后，几乎每天都是靠书法支撑了他后半辈子的个人生活和社会活动。父亲的书法，飘逸，活泼，稳健且不失风度，他的书法作品且不说有多高的造诣，但这份执着和热爱就已经让人佩服。

我省文化学者、美学专家郑学诗教授有次和我说想给父亲策划出版一本书法集，为此我专门拿着“五粮春”在老军营小区宴请了郑老师。回家和父亲一说，父亲婉拒，好像是淡泊虚名似的。

除了书法，父亲的另一项爱好就是养花，家里的前后阳台养种满了各类花草，尤其是君子兰，养种多的时候，几乎占满了半个屋子，养出三四片叶子的时候，几十颗几十颗的批发给花商。为此，太原电视台还专门采访过他，称其为老有所为，这也算是对其养花水平的肯定了。

2021年9月12日（星期日），父亲在太原古城和朋友喝完酒回家后，给我打电话，说是忽然不认识字了。我赶紧跑回去并手机百度“为什么老年人忽然不认识字了？”，百度上说可能是脑梗和小脑萎缩。紧急联系医院并从大夫口中得知：脑梗最佳溶栓期是6小时，由于小脑萎缩的影响，最初病情严重的时候连我也不认识了，甚至不由他自主的抵触治疗和折腾我们。

好在溶栓及时，父亲住院治疗18天后出院回家，由我们子妹三人轮流陪护。在家养病期间，习惯了自由活动的父亲还是经常偷偷的一个人跑出去会朋友。我说人上了80岁，生活圈会越来越小。他总是不信，总是希望朋友们来看他，送字给喜欢书法的朋友。以前可是舍不得，求他写幅字是要收取润笔费的。

2024年2月3日傍晚，父亲忽然因肠梗阻疼痛难忍紧急住院手术，切除病变结肠一大截，春节在医院渡过。2月17日出院后，父亲身体状况更不如前，时好时坏。由于一个多月的连续忙碌，我感觉自己身体有点顶不住了，无奈于3月19日请了保姆帮助护理父亲后，我也住院治疗十几天。

4月中旬，父亲病情出现不稳定状况，听取保姆小玉意见，妹妹联系并给父亲量身定制了寿衣，病情有所好转近4个月。

进入8月份，父亲每天嚷着吃雪糕，有时候一天要吃10来根，我怕体弱多病的父亲由此吃坏了身体，还限吃限量。现在想起来是个遗憾，当时还不如放开让父亲随便吃。

8月中旬，父亲再次出现病危状态，连续几天躺着床上不吃不喝，我们只能连哄带骗的喂父亲吃东西，精神恍惚的父亲开始胡言乱语，说什么看见家里有好多人来了。我感觉征兆不好，好像在预示着什么？同时嘱咐两个妹妹，现在开始咱三个不分班了，大家都多回家陪陪父亲。

看着病危的父亲，忧心忡忡的我不止一次的预想着父亲临终前被病痛折磨痛苦难受的情景：呼吸机？插胃管？切气管？ICU重症监护室?面罩下的父亲，喘不过气来，嘴脸乌青，张着干渴的嘴巴……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却又无能为力。

8月20日买了墓地后，父亲病情突然好转，好像恢复了原有的精气神，可以正常吃饭了，氧气也不吸了，腿又有劲了，还能下楼了，子妹们皆大欢喜。9月19日大妹妹还开车拉着父亲去了趟小西沟游玩，我还陪着父亲去洗了澡。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老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2024年9月27日（阴历八月二十五），时间定格在了这一天。中午吃完饭，父亲提出想要理发洗头，二妹还说，刚吃过饭，睡一会下午再去。待到休息起来，下楼理完发洗干净头回到家里，父亲就因心肺功能衰竭，忽然撒手人寰。

尽管我们做子女的有思想准备，尽管父亲临终前没有遭罪，尽管父亲走的平静走的安详，但是父亲生命的忽然消失，还是让我们难以接受，以至于久久难以释怀。

9月29日送别父亲，天气阴沉，地雾蒙蒙，草木含泪，亲友同悲。待到半上午和母亲合葬墓地的时候，天空忽然下落中雨，俗话说“雨打墓，辈辈福”，阿弥陀佛，但愿如此吧！

办完丧事，我一个人呆在父亲生前布置摆设的家里，静静的想：真的是一个人赤条条来，赤条条走，自己喜欢的财物啥也带不走；真的是只有等到这个人离开了，我们才能意识到他的重要！睹物思人，场景依旧，心中，突然被抽离了很多，空了许多……

父亲，过几天就是您的百天祭日了，儿女们要去墓地烧纸、供献、祭奠。那里风景秀美，静心宜人，且有母亲作伴，我相信应该是您二老满意的归宿。

人死了，会不会遵循质量守恒定律？改变了物质的原有形态或结构，存在于这个世界？！如果是，儿子惟愿二老在天堂无病痛，愿我们在人间多平安。

值此作文之际，由衷感谢多年来关心、照顾和陪伴父亲的各位亲朋好友们！

谨以此文缅怀我逝去的父亲！

王迎春

2024年12月27日

附父亲王文瑞部分书法烫画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