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在记忆的荧屏上,时常闪现一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衣,那是十七年前的夏天,父亲五十虚岁生日时舅舅送的寿礼。那时候,的确良对一个工分只挣二三毛钱的乡下人来说,无疑是稀罕物,更不用说对经常熬着药罐子的我们家了。</h3><h3> 当吃完寿面,舅舅当众拿出他的贺礼时,那雪白的衬衣耀得众人眼睛遽然一亮,于是起哄,非叫父亲当众穿起来不可。父亲推搡不过,终于脱光膀子就穿了,嘿,不长也不短,不肥也不瘦,挺合身的。在一片咂嘴声中,父亲咧嘴笑了,露出了门牙下的缺齿。记忆中,父亲很少这样惬意地笑过,家中上有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下有我们兄妹三个,母亲因病不能参加体力劳动,养家糊口的重担几乎全部落在同样疾病缠身的父亲身上,心颜难开呀。 </h3><h3> 六七分钟后,父亲把新衣脱下来嘱我收起,复又换上那件打着补丁的衬衣,忙他的事去了。</h3><h3> “大了……”深夜,熟睡的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只见昏黄的煤油灯下,父亲屈膝于凉席上,正专注地把那件白衬衣放在我身上比划着。我感到心头一股热流涌过,怕父亲看见我流泪,慌忙翻身朝向床里边……</h3> <h3></h3> <h3> 那件衬衣没见父亲再穿过,仿佛不曾有过一般。邻居们怕他忘了,提醒他别太舍不得,他也只是报以淡然一笑。两年后我将高考成绩单拿回家的那天,父亲脸上再次展现了惬意的笑容,笑过之后便翻出那件白衬衣,亲手给我穿上。原来,父亲早就在等候这一天了。十六岁的身躯仍不能把衣服撑起来,我知道父亲此刻的心情,用劲把衬衣往裤子里扎,连声称好。在父亲的目送下,我穿着它去县城体检,去母校拜谢老师,去大学报到,直到进军校穿上崭新的军装,才将那件白衬衣邮给父亲。校园里徜徉的我有个小小心愿:等毕业拿到第一份工资,我要给患有气管炎等多种疾病的父亲买件大衣,让那厚厚的毛皮帮他抵御洞庭湖滨冬季砭人肌骨的风寒。</h3><h3> 衬衣寄回后也不知父亲到底穿过没有。军校读到一年半,忽然噩耗传来,父亲因病情恶化匆匆离开了人世。他是再也不可能得到我的孝敬了!</h3><h3> 在尔后十余年的军旅生涯中,我一直比较喜欢着军装,连星期天也是这样。妻子一面批评我对身体包装太随意,一面热心地给我买来了名牌服装,却没能得到我的赞美和感谢,衣服也绝少穿,她委屈得直掉泪。我难于向她作出解释,心头却常常把回忆的录像定格在父亲五十寿诞之夜,父亲拿衣在我身上丈量的那一瞬间。我觉得,那件雪白的的确良衬衣,是我见到的人世间最美丽的衣裳。也许,这就是我对那些名牌服装麻木不仁的缘故。</h3><h3> 1993.11.26.《羊城晚报》花地副刊</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