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73岁的大哥得肺癌两年了,今年我和二哥二姐冒着酷热又去江西新余看他,进门吓了一跳:大哥头发全白了,瘦了30多斤,手肉皮子松得吊起直甩,一个肩高一个肩低,走路说话慢吞吞的,没了昔年那种生龙活虎,唯有那双眼睛还满有神转动。见我们落座,大哥靠在沙发上打开话匣子问这问那,看得出他想知道老家更多的事,急切之心快跳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大哥比我大18岁,他1956年重庆建筑学校毕业工作时我出生刚满一岁,几十年里我和他没见上几面,间间断断有书信来往,对他的事知之甚少,这次在他家住了10天,从他断续的交谈及在书架偶然发现的《江西有突出贡献专家传略》、《中国专家大辞典》、《中国科技人才大辞典》书中,才略略知道他是高级工程师、任过新余钢铁总厂副总、主持和参加了数十项国家重点工程技术项目,曾获过省技术革新能手称号(我把这枚奖牌和五枚毛主席像章一起放在大哥衣冠坟中了),1992年因在国家工程技术事业上有突出贡献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我便摘下他只言片语、星星点点事,让家乡的人知道还有这么一位武胜儿郎。</p><p class="ql-block"> 一</p><p class="ql-block"> 大哥曾祖贵1937年农历4月11日出生,1953年考上重庆建筑学校,16岁的他开学头天忙着帮家里担了整整一天包谷梗。包谷梗未晒干,又湿又重,那担子两头的包谷梗比亲兄弟还亲,你不走它不走,压得肋巴打闪闪,汗水双颗双颗滚,衣服拧得出水。第二天在油灯下喝了两碗稀饭,提起土改时分浮财分得的藤箱,里面就是简单换洗的衣服和路上要吃的食物,和正在走马读小学的大弟曾祖选一起光着脚板上路(其实妈妈连夜给他赶做了两双布鞋,大哥舍不得穿),母亲送出院子在名叫茅坎坎处的地方,一直站在那儿眼鼓鼓地看到大哥背影越走越远越远越小,成了模糊黑点完全消失在视线外。</p><p class="ql-block"> 那时到重庆没公路,家穷坐不起船,就靠两条腿了。大哥走到走马平桥与姓冉的同学汇合,沿着白鹤湾石板路向重庆方向走,边走边问路。渴了,有井就喝井水,遇河就喝河水。饿了,翻出干粮充饥。走累了,歇歇气再走,天要黑了,便到路边好心人家借宿。就这样一连走了三天,到校门口时,两个脚上打起了泡。进校门老师问光着脚的大哥行李在哪,大哥竟然不知行李是啥,是在重庆的屈婶知道了给大哥买了一件棉衣一双胶鞋。大哥在重庆建筑学校读书三年间仅回家一次,也是来回走的路。谁曾料想到这个光脚板上中专的山乡小青年,日后会首次设计制造安装中国炼钢高炉大型管式电除尘器,会制造出中国首台1500吨油压机,会在深圳建中国首座全钢架结构大厦,会为中国多项工程技术填写空白,会获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p><p class="ql-block"> 这是大哥上中专的事。</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我家兄弟姊妹6人,因年龄关系进学校读书成阶梯型,大哥刚工作,二哥就读初中,大姐读高小,二姐读初小,三哥快到读一年级年龄,只我还小。父亲哮喘病时好时坏,母亲又是子宫脱出病,家有4个弟妹读书,农业社靠工分吃饭,年年是补钱户。大哥每月领到工资留下生活费后分次全寄出,给二哥5元给大姐3元,其余寄回家,这种情形直到大哥结了婚。我堂兄文革中去他厂打临工,发现大哥寄钱回家的记帐本累计金额已有六千多元。其后随着父母年高多病,大哥寄钱的金额也更大些。我1978年考上武胜师范校大哥给我寄来15元钱以资鼓励,九十年代在蓬安监狱工作期间大哥还先后给了我家2000元。几十年来大哥寄了多少钱回家我说不出来,但我们几个当弟妹的每个人都清楚他是家里最大功臣,他的给予资助温暖很多人,也给我们树起了一面旗子,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人。</p><p class="ql-block"> 这是大哥对家庭的经济帮助。</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大哥在厂工作怎样,我无法知道,只听在川大当老师的二哥说,他年年把印有奖字的背心衣物寄给二哥或家里。</p><p class="ql-block"> 1992年夏天,我和二哥二姐去江西新余看望大哥,在十里钢城内我和二哥参观时遇到几个人,他们对大哥工作是这样说的。</p><p class="ql-block"> 一位管机械的王姓处长说,曾祖贵脑袋太灵了,我若有他脑壳一半的灵,早辞职南下深圳发大财去了。记得1964年他因技术上贡献突出晋升了两级工资,有人瞧他年青不服气,厂党委书记在厂万人大会上公开说,曾祖贵一个新点子可当二十个工人工作一年,以后用人就要用这样的人。</p><p class="ql-block"> 新余钢铁总厂建设公司一位年轻王姓工程师在办公室招待我们吃西瓜时说,曾总脑袋太好使了,自学能力超强,专长跨学科是多方面的,钢结构、高炉基建、机械设计制造,仪表、供排水设计等,是厂里内行权威,他能把复杂的东西简单化,这号人难得。王工指着“基建集中混泥土搅拌站”说,这个东西八十年代在全国是第一家,也是曾总的创举。他的“高炉瓦斯灰生产建筑用砖”获得全国资源综合利用优秀奖、省科技进步三等奖。</p><p class="ql-block"> 来到油压机车间操作人员指着挤压钢锭象挤豆腐样的设备对我们介绍说,这台1500吨电极挤压油压机是1974年曾总为碳素厂专门研制的,填补了中国油压机制造空白,也是国内第一台油压机被冶金部定为样机仿制了12台在全国推广,1978年1500吨电极挤压油压机获江西省科学大会奖。</p><p class="ql-block"> 穿过一条林荫道我们走进另一个车间,见行车来来往往吊着沉重东西,车间主任笑呵呵说,曾总人品特好,曾给我们改过行车。那是七十年代的一天,我开的行车出现了故障,曾总路过车间帮我排除了,并蹲下身子望着行车发了好一会儿呆,第二天他带来连夜绘制的图纸领着技工动手把行车改装了一下,我一试比原来更好使定位更准确操作更方便,后四川绵阳起重机厂的老总到车间看行车运行情况发现这一革新,打听是曾总所为,同时还参观了曾总改造的50吨电铲起重机,便马上找到曾总商谈调他到起重机厂工作,并承诺当厂副总给住房专门搞技术研发,因曾总爱人是江西人不愿去而作罢。</p><p class="ql-block"> 这是无意中得知大哥在工厂做过的一些事。</p><p class="ql-block"> 四</p><p class="ql-block"> 这次在大哥家我知道他有两个绰号颇有名。</p><p class="ql-block"> 先说猪头。</p><p class="ql-block"> 大哥喜欢玩扑克牌拱猪,在厂工会举办的比赛中常获奖,平时玩牌他输了就画一猪头,厂里凡要他搞技术攻关,白天就叫办公室的人陪他玩拱猪,大哥便晚上工作,效果会出奇的好,久而久之猪头之名不翼而走。</p><p class="ql-block"> 对猪头还另有说法。</p><p class="ql-block"> 大哥隔壁姓李的同学说。</p><p class="ql-block"> 1992年厂欲从西班牙购买一条轧线材的二手生产线,出国购买设备应派懂技术的他去却没他,花十多万美元购回后因没安装图纸无法安装投入生产而闲置,曾祖贵看见设备日晒雨淋痛在心里,主动请缨设计出安装详图,带领技工们将该设备安装成功并投入生产,使行将报废的设备重行运转。厂里给他一笔奖金,他把钱平均分发给单位的人,我骂他硬是个猪头脑子。</p><p class="ql-block"> 更气人的是1990年安装200吨四滚轧机时国内某厂看了大哥的安装图纸说可行,却索要安装费百万元,并答应给大哥一笔数目可观的回扣奖金。大哥把这事向新钢领导作了汇报,厂领导表态说谁成功安装200吨四滚轧机要重奖住房汽车,待他安装毕,领导说厂生产效益不好叫他北戴河疗养一月,给他家安装了一部电话,他欣然接受了,只字不提兑现奖励事。</p><p class="ql-block"> 这不是猪头是啥?!</p><p class="ql-block"> 大嫂跟我们说了另一件事:大哥延迟五年退休后到深圳打工,为港方某集团加班加点工作,提前2个月完成了图纸设计,他提出报酬4万,人家立即给他加了2万元,大哥自乐了好几天,事后得知另一设计单位开价12万元还不能提前完成设计。试问大哥是不是猪头,别人该怎么说呢。</p><p class="ql-block"> 再说另一绰号师傅。</p><p class="ql-block"> 师傅这一称谓在工厂屡见不鲜是极普遍的,而尊称大哥为师傅的人身份有点特殊,这人叫倪献策。</p><p class="ql-block"> 倪当过新余钢铁厂领导、江西省省长。我问大哥师傅的来历,他笑笑说我比倪献策早两年毕业是学长,又一起共事多年,我当股长他当技术员,技术上的事我比他行,常要帮他改改图纸,他就叫我师傅。</p><p class="ql-block"> 记得文革后期要新建碳素厂,倪指名叫大哥负责,大哥学的建筑而工程涉及到钢结构、机械、仪表等等技术,当即大哥提出除自学外,我要向厂里的懂技术有专长的人学习,不管他是黑五类,还是右派分子,需要的话应把他们从牛棚请出来帮忙,厂领导答应了大哥这一请求。</p><p class="ql-block"> 大哥便分门别类制定设计出图纸装订成总册,下单到相关部门备齐材料,最后总装连一颗螺丝也不差。</p><p class="ql-block"> 倪在厂部一次会上说,师傅你脑壳不简单,为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后来倪离开政界在外开公司做生意发了捐了巨款给江西,大哥出差去看他,倪特出门来迎仍笑眯眯称大哥为师傅。</p><p class="ql-block"> 这是大哥两绰号的来历。</p><p class="ql-block"> 五</p><p class="ql-block"> 在大哥家无事,便在病床边闲聊。大哥口齿不清的给我们反复说了两件事。</p><p class="ql-block"> 第一件事是设计制造安装大型管式电除尘器。</p><p class="ql-block"> 那是六十年代末的事,当时高炉煤气清洗大型管式电除尘器中国没法独立设计安装,国外垄断,大型钢厂靠高价进口引进,新钢根本买不起。</p><p class="ql-block"> 大哥去武钢参观学习,外国专家搞技术封锁,只让武钢极个别人参加安装,外厂的人边也沾不到,大哥看见武钢的技工正在把用外汇买来的无缝钢管按外国专家的要求一根一根车薄,心痛这明明是糟蹋国家钱财却无可言说。</p><p class="ql-block"> 大哥回厂冥思苦想后决定自己动手研制这东西,三个月后锰铁高炉煤气清洗大型管式电除尘器设计安装成功,不用无缝钢管大胆用铸铁,打破了国外封锁,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安装操作简单方便。</p><p class="ql-block"> 此项目作为1970年冶金部先代会献礼项目而在全国推广。</p><p class="ql-block"> 第二件事是修建深圳第一个全钢架有停机坪高楼。</p><p class="ql-block"> 大哥退休到深圳打工,先干些简单的低楼层设计。一天设计所接到全钢结构且带有停机坪的项目修建任务,这大厦是美国方案香港总监中国投资,大哥拿回相关资料研究了三天后去参加会议,面对这个硬任务与会人员你看我我看你,没人说话,那些平实盛气凌人的老总们一言不发,整个会议室静得落下针就听得到。</p><p class="ql-block"> 大哥率先发言,第一句话语惊四座:我看整个大楼不需要12000吨钢材,有10000吨就够了。</p><p class="ql-block"> 话未落音修建方的老总站起来急问是否可靠,大哥接着讲了他的依据,并在会上列举了20个问题且一一提出了解决办法。会上立即决定把大哥发言整理出来并按此办理,会后大哥才知道除他外其他参会人员中没有人搞过钢结构,更不用说修五十多层高的全钢结构大厦了。</p><p class="ql-block"> 大厦修建成功了,大哥也在深圳建筑界站住了脚并有了名气,为他日后修建香港西部通道深港大桥引桥及检验大楼、深圳少年宫、北京市艺术中心改建等工程奠了基,并为他打工生涯添了段佳话,也给我们留下绝世经典作品。</p><p class="ql-block"> 这是补记大哥的两件事。</p><p class="ql-block"> 六</p><p class="ql-block"> 离别大哥日子到了,我对躺在病床的大哥说想写点什么,大哥翻爬坐起连连摇手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在厂里做事就象农民种地收获粮食是普普通通、自自然然的事,不要写,没啥意思。在一旁的大嫂也忙说,你大哥七十几了,又是重病在身,时间对他是奢侈的东西,把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平平静静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他象四川老家沟里的一株幽兰,朴朴实实的生,朴朴实实的长,不用彰显,不求闻达,有叶自绿有香自溢有品自高,那怕到了生命最后一刻,也不会带走天边一片云彩。</p><p class="ql-block"> 从江西回来,想写篇《谁在大地写骄傲》的报告文学,意在讲大哥的科技研制贡献,感觉标题强势张扬了些,担心收集材料有限和自己笔力不够,便作罢,权且把听到的和看到的点滴片段用这支秃笔本色状态串起来,敲打成文字帖了出来,即使这样也有违大哥本意,不知他能不能理解我?也不知大哥能不能看到这篇文章?因他肺癌多处转移又住进了医院。不过,长兄当父是我对大哥的敬意更是爱意,则发自内心,发自灵魂深处!</p><p class="ql-block"> 这是后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