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满阿炳

黑白间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凄满阿炳</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听《二泉映月》</b></p><p class="ql-block"> 一声叹息,五次变奏,六个乐段,凄婉的琴声把我们带到民国时期江南无锡,一个底层民间艺人悲惨生活的图卷就展现在了我们眼前。</p><p class="ql-block"> 《二泉映月》是阿炳的代表作,曲子开端的引子看似无波无澜,但仿佛是一声深沉痛苦的叹息,想说的话已经在作者心中默念好久了。之后,各种技巧次第展现,弓弦争奇逞能:一顿就是一道坎,一滑就是一抹泪,讲述着他一生辛酸悲苦的遭遇;把位的上下移动,直至推进到纵深的第五把,表达着不甘于命运的灵魂挣扎和剧烈的反抗;循环反复和主题变换亦泣亦咏,诉说着心中不灭的希望和对美好生活的憧憬;最后乐曲在饱含不平之鸣的高亢音调中结束而意犹未尽。</p><p class="ql-block"> 每一个聆听此曲的人们都会被阿炳打动,都会沉浸在如泣如诉的哀怨里。听罢人们还会喃喃自问,为什么这首曲子的魅力那么大呢?。</p><p class="ql-block"> 也许,魅力来自曲子独特的旋律。这首乐曲原为道教的唢呐曲,具有浓郁的宗教音乐风格。阿炳在街头流浪卖艺的过程中,经过反复演奏、加工、创作,引入了苏南一带的山歌、小调、江南丝竹、苏南吹打、滩簧腔甚至广东音乐《三潭映月》的音调,精心配制,变成了这个称之为“依心曲”或“自来腔”的名曲。</p><p class="ql-block"> 天才在告诉我们,乐曲中道教的因素应该占多少比例,苏南、广东的曲调又只能占多少比例;这个音必须放在这个位置上,那个音必须用滑音;开头必须是叹息,结尾必须是呐喊等等等等。</p><p class="ql-block"> 也许,魅力又来自二胡凄婉的音色。中国人特有的苦难只能由中国人特有的乐器来诉说。二胡凄婉的音色是小提琴和其他弦乐器无法相比的,演奏《二泉映月》这首曲子,如果你张冠李戴,那就不是民国的江南某地民间艺人的辛酸往事了。按理说二胡的音域没有小提琴宽广,小提琴有四根弦;二胡的弓法没有小提琴变化繁多,二胡的弓被紧紧锁在两根弦中;二胡的演奏自由度也不如小提琴,二胡只能坐着拉。但神奇的“凄”却从一头蒙有蛇皮的木筒里娓娓流出,直奔人们的心灵深处。二胡独特的音色在抒发怀旧思乡的情绪方面,在抒发哀怨悲切的情绪方面,是独领风骚的。</p><p class="ql-block"> 凄,是中国人特有的一种心理体验,是中国文化特有的构成元素,是中国悲剧美学的要点和亮点。 </p><p class="ql-block"> 它是李清照南渡后“雁过也,正伤心”的《声声慢》,它是八大山人笔下失去灵性的残荷、孤鸟、枯枝、危岩,它是白居易浔阳江头青衫湿透的“不似向前声”······而《二泉映月》就是其中的最凄婉之音,它能透过汩汩的惠泉,皓皓的圆月,穿越百年的沧桑岁月,流传至今。 </p><p class="ql-block"> 阿炳一生都是凄:他背上一把</p><p class="ql-block">琵琶,肩上一把二胡,踌躇街头,边走边奏,他是凄怆的; 冬天大雪像鹅毛似的飘下来,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媪用一根小竹竿牵着阿炳,阿炳右胁夹着竹竿,双手咿咿呜呜地拉着曲子,行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他是凄凉的;卖艺人是社会的底层,卖艺的盲老人更是弱势群体的弱势者,是一个任何人都可以欺负的对象,面对官、匪、兵、霸、黑,他的声音是凄厉的;卖艺一天回到家里,陋室漏屋,破桌板凳,清冷锅灶,他是凄清的;他34岁染病失明,什么都看不见了,一个人失去了光明该是什么滋味?他是凄黯的;卖艺所得连维持基本的生活都很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往后生活怎么过,他过的日子是凄惶的。因此,他的苦是一种凄苦,他的绝是一种凄绝,他的惨是一种凄惨,是民间艺人特有的那种苦难。</p><p class="ql-block"> 不必过于美化阿炳,阿炳也曾是个浪荡子,赌博、吸毒、嫖娼他都有染,而他的失明也是梅毒侵蚀的结果。但阿炳就是阿炳,他是艺术天才,谁说艺术天才就一定是完美无缺的呢?他的艺术造诣实在是跟行为无关,而他的行为对艺术来说也许还是福音。在阿炳的所有情绪里,应该还有着一层悔恨,他一定悔恨当初吸食了鸦片而不能自拔,他一定悔恨赌场上最后的孤注一掷而血本无归,他一定悔恨屡上青楼寻欢作乐而人财两空······假如阿炳生活没有坎坷,没有高低的落差,他的二胡曲就没有那样的摧人心肝。有了这些,才使他的艺术更加逼真和丰满,因此他的曲子也含有“凄悔”的元素。</p><p class="ql-block"> 最好去听听姜建华的演奏,如果闵慧芬的演奏是凄楚,宋飞的演奏是凄切,那么姜建华的演奏就是凄洏了。她制造的“凄”深入人的心肺,勾住人的灵魂,使人泪流满面。那是气贯琴弓神渗双弦的音乐,运弓随着身体的律动顺势而为,十分合理和舒展,声音很满,不是汩汩,而是滔滔,这种滔滔和阿炳的实录曲似乎不甚吻合,但若理解成“思潮翻滚”,却是十分到位,十分接受。几个停顿的地方也十分细腻,顿后的连接天衣无缝,简直是一位超级的焊工。她不是阿炳,却胜似阿炳了。难怪小泽征尔当年特意跑到中央音乐学院去聆听才17岁的她的演奏,被深深打动了,说出“这样的音乐是要跪着听的”感慨之语。</p><p class="ql-block"> 阿炳离开我们已经72年了,人们给他树起了一座雕像。在无锡的二泉广场,高台上坐着一位灰色的二胡演奏者,他破帽遮颜,衣衫褴褛,瘦骨嶙峋;但他孤傲不屈,姿态优雅,身体力行。尤其是那把长矛般的琴弓,水平端直,沉稳透力,运至根端,显示出阿炳演奏技巧的无限张力。我们于无声处听到了阿炳的呐喊,一个民间艺人积郁多年的呐喊,一个以二胡为语言的凄婉而沉重的呐喊。</p><p class="ql-block"> 可惜阿炳的琴拉到这个节骨眼上戛然而止了,他没有来得及为我们留下300多首二胡、琵琶曲,也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如果阿炳的弓还能再收回来,继续拉下去,那么,他的故事一定是凄美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