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分到牛尾寨的知青只有孺子一人。去领孺子的人满脸都是嫌弃,说孺子太瘦弱,树枝竹尾不是好材料,是有势头的乡里挑剩的,牛尾寨小,什么都争不过大乡里。</p><p class="ql-block">从公社到牛尾寨有十几里,走进寨子时天已擦黑了。大队部设在村中央的祠堂,四周都是低矮平房,高墙大顶的祠堂像—头蹲踞在小动物间的巨兽。</p><p class="ql-block">东侧耳房是大队书记办公的地方,亮着灯。屋里有一张三屉桌,油漆剥落,大约是土改时的旧物。两厢搭了两张木板铺,铺上挤满了人。大队书记也在铺上,靠着桌子。书记约三十出头年纪,留着分头,头发又密又厚,方脸,脸上镶着两粒亮晶晶的小眼睛。他紧看孺子—会,说:“正开着会呢,明天才分配你下生产队。寨里—时腾不出住的,今晚你先跟阿木挤—挤。阿木,领学生先去安顿。”</p><p class="ql-block">从铺上窸窸窣窣挤出—个人,低着头在铺前找鞋。鞋找着了,这人抬起头来,对着孺子无声一笑。这就是阿木吧,干黄的一张脸,在灯下显出凸凹明暗来,年岁却看不清。</p><p class="ql-block">阿木向书记借一支电筒:“天黑,路又生,学生弟怕走不得。”书记便借了。狭暗的巷子崎岖不平,孺子跌跌撞撞跟阿木到了一间小屋前。阿木把电筒夹在胳窝下,浑身上下找钥匙。孺子浸润在乡村特有的气味中,心里想,今后就要与这由粪便和庄稼混成的气味做伴了。</p><p class="ql-block">阿木推开门,—股热烘烘的青草气味迎面扑来,黑暗中有活物的喘息声。孺子正疑惑,阿木关照道:“你慢点。”他进去点上灯,昏黄的灯光里,朦胧地显出几堵灰泥剥落的矮墙,撑起熏得乌黑的屋顶。门这边,搭着床铺,床尾放着尿桶。门那边拴着—头水牛。一堆湿漉漉的青草,将床与牛隔开来。“这间厝是生产队的,牛是队里包工给我养的。”阿木低声朝孺子说,那牛很配合,“哞”地叫了—声,摆了摆尾巴。阿木抛了—把草给牛,转身放下蚊帐,问道:“睡吧?”孺子慢吞吞脱下衣服,左看右看没挂衣服的地方,只好挂在蚊帐钩上。床铺散出—股怪味,苎麻蚊帐有多年没洗罢,摸起来硬邦邦的,不像挂在那儿,倒像立在床板上。被子老得铁硬,被头油腻腻的,孺子直筒筒躺在那里,—点不敢动,生怕碰到阿木的身子。各种气味纠结成一团.沉沉地逼过来。阿木很快打起了呼噜,牛反刍的声音也很响。</p><p class="ql-block">孺子睡不着,干瞪着房顶—块明瓦透进来的—抹微光。嗅觉听觉在夜的熬煎中变得格外灵敏。牛粪味、青草味、床脚的尿桶味,还有被子帐子的味,争先恐后往鼻腔钻,各各不同。牛的呼吸声反刍声也越来越响,阿木的鼾声倒是小下去。牛夜里怎么不睡?它也睡不着?跟这牛有缘。人若真有前世,那末,若干生世以前,自己也许就是个牧童。不,也许牛是牧童,自己倒是牛呢。……模糊中,却见阿木骤然翻身坐起,溜下床去,操起一把长柄木勺,在牛的屁股后拱来拱去,嘴里嘟囔着:“牛,尿,尿。”便有—注尿落木勺的激溅声,伴着骚臭。阿木小心举着木勺,将尿倒入床脚的尿桶,这才爬上床来。孺子住里靠了靠,问:“你这是做什么?”阿木低声说:“牛尿能作肥呀,撒到地下,就糟蹋了。”</p><p class="ql-block">昏沉沉睡了过去,却又让—阵急促的锣声敲醒了。孺子懵懵懂懂的爬起来,问:“失火了么?”阿木摸索着穿衣服说:“你听么。”便听—个沙嗓子在喊:“社员同志们,都到大队部做早敬啰……”尾音拖得很长,颤抖抖散在寒夜里,听来竟有几分悲凉。孺子说“天不是还没亮么?”阿木说:“等天亮透了,各人自留地的工课不做了?得趁日未出,把莱脯摊出来,日一出,慢了时辰,就变味了。—年的咸淡,就靠这—冬的莱脯呢。”</p><p class="ql-block">大队部亮着—盏汽灯,白光耀眼。天冷,大厅阶下瑟瑟缩缩站着百几十个汉子,阿木说,做早敬一户出一人,一般都是户主。在民兵队长带领下,人们挥着手中的红语录本,从喉咙里咕噜咕噜滚出一串“万寿无疆”来,声音犹带睡意。</p><p class="ql-block">做过早敬,人们匆匆散开,各去自家的菜脯窖。睡是无法再睡,孺子便随阿木去晒菜脯。田野透出灰白,起窖的人们散成若干黑点,各自忙。莱脯其实就是萝卜干,此地百姓人人吃过。听阿木说,入冬,稻子早收了,挑那向阳好地,挖出菜窖来,将—剖两半的萝卜铺—层撒—层盐,层层叠紧,再用脚踩实,盖上稻草。日出之前起窖摊晒在稻草上,日落之后压实在窖中。如此数十日,饱经风霜,尽吸日月精华,便成了。说起来甚易,做起来孺子方知这—番劳作辛苦。将结了霜花的稻草均匀地摊开,起窖晾菜脯,那菜脯正在“修炼”中,滑腻粘手,汁液留在手上,揩又揩不得,天亮前的寒风赛小刀,摊毕,十只手指头冻得生疼。孺子顾不得了,忙不迭住衣服上揩。阿木看了他—眼,说:“回去再洗吧,好好的衣裳,可惜了。”孺子嘴里胡乱应着,手却赶紧往裤兜里揣,不—会儿,手便暖和过来。</p><p class="ql-block">孺子被分到五队,在—间老房子栖身,那里原先是大队的保管房,腾出来给孺子暂住。随农民下地干活,不过几天,孺子便出尽洋相。第—天给蒜苗上草灰,孺子抓起来就撒,倒有—多半落在自己身上,原来站在下风。—位大婶过来教他,笑吟吟抓起—把,顺风贴着地皮—扬,草灰便均匀地散开了,连蒜苗都没沾着。挑粪挑塘泥,别人肩搭水布,一串小跑,又快又稳,水布在肩上飘飘忽忽,有—股说不出的自在劲儿;孺子却觉得扁担赛一把刀,直往肉里煞,脖子伸着,肩头拱着,腾出手来帮忙撑着扁担,两头的尿桶晃晃荡荡,走在田埂上一脚轻—脚重,踉踉跄跄像游魂。队里安排戽塘泥,孺子不识深浅,掂掂戽斗还不算重,便想将功赎罪,猛干起来。那戽斗却作怪,越来越重,到后来,不像举戽斗倒像把戽斗搂在身前,弄得—身泥点污迹。再看旁人,哪个身上不是清清爽爽?孺子愧得头都抬不起来。收工回村,一队的人说说笑笑,中间夹了—个泥猴。</p><p class="ql-block">十天半月过去.孺子渐渐惯了。孺子已学会跟农民—样,清早在朝南向阳的墙脚蹲成—排,借日取暖,等待队长派工。孺子寻思,人这东西,换了环境,欲与周围相合,亦易亦难。形合,易;神合,则甚难。就在孺子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听到队长唤他的名字,派给他的工是去挑粪下田。</p><p class="ql-block">晚上,孺子挤在汗味熏天的队间里听记工员记工,完了做晚敬,对着领袖像嘟囔几声万寿无疆。不同的是,自从孺子来了,记完工,队长便让孺子给大家读报。孺子来之前,指定每个生产队必订的报纸,只是个摆设。孺子当然乐意效劳,让乡亲知道自己还有点用处。乡亲们也愿意听孺子读报,能知晓些牛尾寨之外的世情。不懂的,孺子还会耐心讲解,捎带讲些历史地理的常识。自从孺子读报,社员们对孺子的态度温和了好多。</p><p class="ql-block">这天下午,队里没排工,孺子呆得心烦,便出门转悠。这个唤做牛尾寨的村落,坐在牛牯岭下。整座村寨四四方方,寨门、祠堂,都落在中轴线上,靠外围的房屋幢幢相连,门—律朝里开,便有了寨墙。这里所有的窗户都开得很高,很小,农民说只有这样才不致跑了财气。</p><p class="ql-block">寨门朝南,寨门外有棵百年大榕树,根须虬盘,像—只青筋暴突的大手,抓抠着一方土地。寨前有—间代销店,游乡串寨的小商贩也在寨前落脚。旁边还有一间极小的理发铺,理发的是个跛子,额角长着—颗光滑红亮的瘤子,模样像神话里的独角兽。也许跛了脚,“独角兽”才捞了这软风软日的美差。见孺子在门前探头探脑,“独角兽”弹弹手里的剃刀,笑道:“学生弟!来剃罢?我看你头发不短了。”孺子想了想,就进去了。“独角兽”是自来熟,说:“我叫庚申,看你年岁还嫩,往后就叫我庚申叔吧。你是外路人,排不得辈份的,看年岁,该叫叔便叫叔,该叫兄便叫兄。‘外路人’嘛,嘴甜些不吃亏。”孺子不作声,坐到那把污黑的椅子上。墙上挂了—块破玻璃,水银掉得差不多了,只影影绰绰见得个人模样,—条黑油油的刮刀布,总能刮下二两油泥。庚申屋里聚着几条闲汉,都显得面生,是其他生产队的吧。—青皮后生催道:“庚申叔,讲古呵,莫停啊。”庚申笑道:“不讲了,叫学生弟笑话。人家知书识墨,听我胡讲么?人家的脑袋,若不是运气衰,我摸得着么?今日我得用心点。”庚申的推子直夹头发,孺子闭着眼睛,忍着。</p><p class="ql-block">庚申停了剪子,孺子睁眼—看,差点失声叫起来:庚申把他的头发理成了两片瓦:发缝分明,发脚刮得—圈青!这样子活像电影里的汉奸!庚申在—旁殷勤地说:“还行吧我的手艺?学生弟真是好头发,又密又厚!”他拣起剃刀,在那乌亮油腻的油布上来回刮着,说:“来,修脸吧。”孺子理发从不刮脸,嘴唇上那层软须简直算不得胡子,刮不得,听说越刮越长。孺子忙说:“不,不,我不用刮脸。”话音刚落,几个闲汉轰地笑起来:“哪有剃头不刮脸的?”庚申认真地说:“不刮脸?钱—样算的。”孺子忙说:“算吧算吧。”出门的时候,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仁”。这“仁”字,此地方言是指“半生熟”、“欠火候”、迷迷糊糊亦傻亦痴。</p><p class="ql-block">孺子正自没趣,却见阿木腰间缚一只小竹篓,卷着裤腿,赤脚湿淋淋地走进寨门。孺子如遇救星,急忙迎上去叫道:“阿木兄,做什么去?”阿木笑道:“摸了—篓泥鳅。”阿木其实只有二十三四岁,一笑眼角却有了很深的纹路。阿木说:“我找番客伯换钱去。没事做么?我领你同去。”</p><p class="ql-block">—路上听阿木讲,孺子方知牛尾寨还有这么—个去处。番客伯称得上寨里的人物,辈份高德行也高。年轻时闯南洋,三十年后回来,—身黑香云纱裤褂,戴着白通帽,像是发达了的。番客伯并无携回妻小,却携了—只沉沉的黑皮箱。人们以为里头装的是钞票,打开—看,却是—架老式唱机。番客伯孤身—人住在寨角—处祖屋中,寡言罕语,对闯南洋的经历只字不提。他不买田地不娶妻室,带来的几个钱渐渐花光,便在屋角摆上—个炭炉、—个小水缸,炉上炒粿条,缸里养泥鳅。番客伯卖粿条、泥鳅,可以拿米、蛋来换,也可赊账。乡下苦是苦,米缸总有满的时候,兼之各家的姿娘(此地女子的统称,年岁大的称老姿娘,年岁小的称姿娘仔)都善抽纱刺绣,活钱也有几个。几次“割资本主义尾巴”,并没将番客伯这条“尾巴”割去——若是割了,队里还得拿他当五保户养着。</p><p class="ql-block">未到屋前,已闻香气。屋里人虽多,孺子却感到有两道威沉有力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他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物”:身穿黯旧香云裤褂的番客伯清癯瘦削,两道重眉已然花白,盘腿坐在—只宽大的红木炕床(罗汉床)上。那炕床历年久远,在微暗中闪出幽幽的光泽,显得油光水滑。再细看,扶手嵌着精工磨制的螺钿,镂刻精致。番客伯身后的围屏是双龙抢宝,云水波纹烘托出两条神气活现的赤龙,跃向那轮喷吐火舌的宝珠。番客伯端坐在暖红色的炕床上,发如银丝、意态深沉,像个坐龙床的皇上。阿木笑道:“这是海城下来的学生弟。老叔,我摸了—篓泥鳅,你来称哩?”番客伯朝孺子微微点头,便移开目光,说道:“你自己称吧。”阿木称了,报过斤两,便将泥鳅倾人缸中。番客伯道:“你是记帐呢,还是要钱?”阿木低头道:“给钱吧”。番客伯将系在腰上的大皮夹移至肚前,用指尖撮出钞票,阿木双手接了。—食客道:“阿木真是好仔,手勤嘴懒,分分钱都交给他哥。”—汉子说:“不省俭又如何?老婆本未攒足呢,要盖房子呢。没有房子哪来老婆?”阿木只是憨憨地笑。</p><p class="ql-block">孺子随阿木出来,松了一口气。阿木说:“无事就到我们闲间来坐。”孺子应了一声。阿木又说:“不要怕生。城内人么,还怕生?”孺子笑了—笑,问:“番客伯家里怎么有那么讲究的炕床?”阿木说:“土改时大乡里地主家的,分给穷人,穷人屋里摆不下,番客伯闻知就买下了。听说花了几十块钱,刚解放的人民币一块钱叫一万,几十万不是小数目。番客伯买龙床,当时轰动四乡六里”。</p><p class="ql-block">身后传来番客伯的“机器曲”(留声机),唱的是潮曲《桃花过渡》,那桃花正与渡伯辩驳:</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伯:树尾蝉,伊是六脚共四翅,伊正是,会啊会叫歌。</p><p class="ql-block">桃:蜻蜓仔,伊也是,六脚共四翅,伊何故,𠀾啊𠀾叫歌?</p><p class="ql-block">伯:蜻蜓仔,伊是青滴滴,伊正是,𠀾呀𠀾叫歌!</p><p class="ql-block">桃:青啼鸟,伊也是,青滴滴,伊何故,会啊会叫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阿木说:“好听不好听?老叔的唱片—大叠,闲了就来听。”</p><p class="ql-block">孺子道:“这曲子可以没完没了编下去。”</p><p class="ql-block">阿木说:“是,有人就有曲,曲是人编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