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的灯光

古月今尘

记得还是前年重庆连晴高温那段日子，某天早上，骄阳似火，大地似火，心头似火。刚在办公桌前坐下，一位思维敏锐、辩才无碍的律师朋友——齐越德给我打来电话，开始了一段颇有意味的对话。

“昕哥，昨晚12点过，我开车路过你们单位，很想给你打电话，又害怕打扰了你。”

看着案头一堆急需处理的文件夹，我倒也没有客气:“老兄，你有啥指示就明说，我真还没有你那么悠闲。”

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昕哥，我的确有正事要说，如果觉得刺耳，就算了。”

我也开始酸他：“老兄，快说吧，我正洗耳恭听呢。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是闻过则喜、以德服人的。”

“昕哥，好歹我也是人大代表哈。首先，你晓得我们这段时间是有多缺电不？你们单位为啥灯火通明比公路对面的学校甚至是永川城区繁华地段还要亮？你不知道我们现在都在错峰用电啊？虽然你们是特殊单位是不是也该有点大局观念啊？难道你们警察和犯人通夜都不睡觉啊？”仿佛机关枪，又似连珠炮，更像子母弹，集中火力向我扫射、轰炸和全覆盖。

本来，这位朋友对我们监狱工作多多少少是了解一些的，算不得完全陌生，没有想到其误会误解误判也是这么深！我在吃惊之余还是感到一丝丝悲凉。

我赶紧把办公室的空调从26度上调到28度以示诚意：“老兄，你听我给你这个人大代表汇报哈。我们知道这段时间缺电，也采取了一系列节电措施，比如我办公室就是28度哈。晚上罪犯是睡觉了，但我们民警还在值夜班，说是枕戈待旦也不假哈，我们分管安全的两位副监狱长的昵称就是枕哥和旦哥，他们可比你这个只为自己挣钱的人辛苦多了。”

这下轮到齐兄发懵了：“我还以为监狱夜间你们警察都可以睡大觉呢。但是，我还是有一个疑问哈，”他放低了声音，“那犯人为什么要开着灯睡觉呢？”

再说下去就涉及到工作秘密了，我本可以拒绝回答，但又不甘心放弃一次法治宣传的机会，于是我也问道：“老兄，独自走路，假如你是一个好人最怕什么？而你就是坏人又最怕什么？”

一口热茶还没吞下肚，电话里传来他兴奋的尖叫声：“昕哥，我懂了。你们监狱就应该灯火通明，只有你们灯火通明坏人才会害怕，而我们才可以放心走夜路乃至关灯睡大觉。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他没有计较我的假设，也没有在乎我对他这般苏格拉底式的启发教育，我自以为大功告成。正要道别结束通话，他却悠悠地来了句：“你们的一切付出，从精神层面讲是牺牲和奉献，值得敬佩！但从经济层面讲就是成本和代价，而且这个成本和代价太高太大也太可惜了，不值得效仿。你冷静地想一下，要是投在教育好人上，效益和效果是不是会更好？”

我站起身来，望向窗外绵延的群山，望向群山深处那段我们已经走过的70年沧桑岁月。

耳边，还在响起他刺耳的“忠言”：“昕哥，我知道你对你的职业情感深厚。但是，你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在和平年代，维护稳定固然重要，但我们更应该抢抓发展机遇，把人财物资源都集中调配到经济建设上来。过多地耗费在安全维稳上，真的就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真的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陷入沉思的我突然被点醒：“老兄，你才是大错特错了。瞎子点灯，意义非凡:一则可以照亮别人的道路；二则可以通过照亮别人的道路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亏你还见多识广，连这个典故都不知道！”

不等他辩驳，我继续循循善诱、敦敦教诲：“更重要的是第三点，瞎子也不一定是全瞎，他们也可能看到光亮，哪怕是一丝微弱的光亮，也会让他们找寻到回家的道路。同样，犯人也不能用坏人的标准来一棍子打死，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心中也还有善念，这就是善的燃料，只要给他们以善的火源，迟早能够点燃善的火把，并指引他们重获新生、回归社会。这既是我们监狱工作‘惩罚与改造相结合，以改造人为宗旨’的根本体现，也是我们监狱民警追求的价值所在。”

此刻，插在花瓶中的几朵栀子花正释放着淡淡的清香。

话筒那边沉默了，难得的宁静让我听见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的脚步声，那是夜深人静时陪伴我值班的“红颜知己”的心跳声，熟悉又亲切。

我赶紧趁热打铁：“但是，我们都有共同的目标，也有合作的空间。你是政法大学的高材生，一定清楚水桶原理。水桶能装多少水，既取决于最短的板块，更取决于底板。我以为，可以这样分工，由你们乃至社会各界去负责提升短板，也就是做好人的工作；而由我们来负责补牢底板，也就是做坏人的工作，从而实现我们的合作共赢即稳定与发展的双赢。”

齐兄终于答话了：“是的，是的。可是，这对你们而言，是极不公平的，因为你们可能就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

我摊开了文件夹，拿起了笔：“请祖国和人民放心，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是万分之一的成功几率，我们也会付之以十倍、百倍、千倍乃至于万倍的努力！别不相信哈。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会给你讲我和战友们亲身经历的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故事。”

好半天，他叹了一口气：“我自认为是法律精英，却没料到在你们这一领域几近于法盲！昕哥，你看这样好不好？以后有机会，我请你们来给我们上法治课，就讲你们监狱工作，讲你们的故事！还有，我要当你们的义务宣传员。”

放下电话，我想，我们是应该主动走出去讲我们监狱工作的前世、今生和未来。当然，也会讲：一个长期绝食被看守所用担架抬进我们监狱的罪犯，经历长达数年的对抗治疗，被上级和检察机关都认定为无可救药、无力回天的人，却在我们八年如一日持之以恒、永不放弃的苦口婆心教育和无微不至关怀之下，经过等死、输液、流质、想活、进食、理疗到锻炼、下床、轮椅、搀扶、双拐、单拐再到重新站起来的嬗变，最终身心健康地刑满走出监狱大门，我和专管副监狱长、专管民警得到了他临别前深深的鞠躬礼。我坚信，他会带着一颗感恩的心回归社会。

之后，齐越德同志主动申请当了我们监狱的执法监督员。而我和我的战友，依旧无怨无悔地守护着那通夜不眠的灯光。

（曾发表于《重庆法治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