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故里（21）

知之

这是“什锦川”这三个字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官方放在红头文件抬头，其实也是第一次上正规文件，之前最正规的场合莫过于在带印的表格如《公购粮摊派任务表》、《育龄妇女紧急结扎指标落实花名册》、《返销粮花名册》等上出现过而已，而最具有意义的是这是无定市有史以来第一次以一个偏僻小村名字为抬头发红头文件，据懂行的人讲，这是不得了的事情。

然而，这么不得了的大事，什锦川人无人知道，年轻人都在外地务工，大多数孩子们和爷爷奶奶一起去了父母打工的地方，少数没远出的在城里读书，奶奶们去给读书孩子做饭，爷爷辈中的一大拨正在干部进修学院宣讲团学习如何在人前讲话，然后去全市各地宣讲学习牛子孺省长和刘敬琳书记的调研讲话精神心得，另一拨在监狱里当犯人。学人前去讲话的那批人可谓是赶鸭子上架，难呀，从省作协创作部请来国家一级作家，创作部杨主任给他们撰写了《省长和什锦川的故事》，让他们下去了按这文章宣讲，从省电影学院请来常务副院长知名艺术家郎导演指导他们讲话的表情和一举一动，问题是不认识字，这么大年龄，根本不可能背下来要讲的内容，遇到了他们做梦都没梦到过的人生大挑战，老母猪钻巷道——进退两难，进吧，真的无法，退吧，这是领导对他们的信任，不能辜负，他们一辈子坚守的底线就是不负人，何况是他们心里最认可最敬爱的伍书记，而且学院老师讲了，这是政治任务，打退堂鼓等同犯法，会进黑名单，不仅影响到他们活着时，还影响到他们死后，因为进了黑名单，入土手续很难批。都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本来稀疏的牙感觉几天掉光了，几乎秃顶的头完全没了毛，不过学院的好伙食让他们面目红润，头顶光亮起来。在监狱里当犯人的那一拨倒是当得热火朝天，津津有味，乐在其中，吃得好住得好，走正步喊口号，叠被子搞卫生，去车间里干些比农活轻松无数倍的活，除了因为没牙齿，不能干嗑瓜子的活，别的都能干，无非就是插塑料花，缝鞋底，把小东西分装进纸盒等，他们主动请求加班干，天天都被监狱长表扬，这也是他们这辈子做梦都没梦到过的事。

总而言之，什锦川人不知道他们的村名被用红头文件传到无定市各级各处漂亮干净的办公桌上，上面有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的签名，文件被敬呈到省里，更不知道他们村将发生历史性翻天覆地的大变化。不过，就算他们知道，他们还是那老样子，感觉无所谓，就像他们自己说的，听的多了，见的多了，经的多了，知道的更多，拿他们的话说，都是闹，这个上来这样闹几出那个上来又那样闹几出，都是黄连树上结苦瓜——一串串“苦”，留给他们去咽，摊子还不得他们收拾，损失还不全得他们担承。换过的领导多得记不清名字和面孔，如跑龙套的演员那样，每个领导都有不同的想法和做法，都要由着性折腾几下，这工程那项目，搞合作社啥都弄一起，大炼钢铁大跃进，破四旧文革大运动，学大寨挖山，计划生育大浩劫，平院墙拉牲口，鸡犬不宁离家乡，老百姓的苦没少吃，但是结果都一样，肚子没饱过，最怕的就是饿，日子到尽头时包产到户，人放活，自由点了，日子自然就轻松了，年轻人外出打工挣点开销。

虽然和外部世界生活在同样的时空里，外人看来，什锦川这地方人的思维古怪，言行古怪，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外部世界在一个玻璃管道里，他们在另外一个玻璃管里，彼此挨着，能看到，但是互相够不到，不搭界，无交叉更无互动也不愿互动，因为不敢互动，假如他们看到这些文件，估计还是那句话，就算上联合国的文能怎样？还不得鸡那样，天不亮去地里刨日子！

反正文件不可能送到什锦川村里来，来了也没人接收，川口小学已经没一个学生好多年了，原来的十三个老师有七个被调整到别的啥地方去了，又从别处哪调整来六个，现在有十二个，他们每天准时到校离校，也打几次铃，当当当，当当当，据说值班，这个学校虽然校址在什锦川，和村里没任何关系，本村的两个老师马上到退休年龄，被调到外地去了，现在里面的老师都是外地人，说话口音都不同，有的很远，有城里人，听说还有市里和省里分来的大学生，说普通话，开着小车来上班，一周住校三两天，十二个人经常组织篮球比赛，哨声清脆漫湾响，每年国庆放长假前搞运动会，五一节还稀稀拉拉搞唱歌比赛等等，不过运动员参赛者观众都是他们自己那十二个人，村里人不熟悉，无来往，他们更不关心什锦川村的事。

新渭县下达文件后不久，什锦川来了一个大工程队，在村口背风的地埂下用推土机推平一大块地，搭起一栋规模很大的二层活动板房，一楼是办公室、活动室、仓库和餐室，二楼是宿舍，办公室门口挂起两块夺目的白底黑字牌子：

新渭县猫故里建设指挥部

县园林建设工程有限公司二公司什锦川项目部

没想到上下村加起来还有十几条狗，不知怎么地，狗通人性，估计它们感觉到了这里要建猫故里，猫狗素来不对付，它们聚了起来，头两天一同来围着工程队吠，好像知道哪间是办公室，对着中间挂牌子的门口吠一整天，口里咳出血都不停，边舔嘴巴边吠，过了几天，再没看到，不知去哪了。

活动板房搭好后，在侧面挖了个装水的大水池，几辆卡车从外地拉各种建筑材料和建筑用水来，项目部的黄总和设计施工工程师苟工两人在村里走了一圈，骂了一圈，大骂以前搞过的所谓村容村貌建设，说纯粹是胡搞，浪费公家的钱，不仅没起一点好作用，反而把一个好好的摊子搞烂到别人无法收拾，等于是大劫难，村中心那个烧瓦窑填掉是大失误，太可惜，让村子失去了灵气和沧桑感，村容村貌建设不是毁旧仿旧，要保留原有特色，看到以前那些人在老沟两边画的南方山水和迎客松，黄总气得浑身哆嗦，说你画饼充饥，不是哄自己吗？是不是脑子失常了的人干的事？

按照黄总和苟工两人的初步规划，整个项目分三期，第一期是村容治理，二期是猫项目建设，第三期是猫项目推广。

第一期的村容治理把填掉的瓦窑恢复原状，打钢筋注水泥整修结实，可以当咖啡屋或情侣屋，把村子中间的老沟挖大挖深挖险，挖大挖深挖险后就有了景致，不那么平庸，在上下村头向山上各修几百个台阶，通到村后万金山顶的堡子大门外，以后村民饭后可以散步去堡子，那里当公园也好活动中心也好，添加些健身工具，如转腰机、扩胸机、骑马机、瘦身机、单双杠、脚底按摩机等，堡子里建猫故里市民中心，村两侧的山上埋景观灯，山顶的古长城和孟姜女的叫子盆开发为旅游景点，用铁皮做些宣传栏，上面打印神话传说，本地古贤事迹等，让一中英语老师翻译成英文，买票参观。

先期这些项目对建筑队来说，都易如反掌，他们在城附近的村貌建设中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但是挖大老沟得把两侧的几户人家迁移，这事得上面统筹协调，他们自己动不了，川口小学占八垧地，基本处于闲置，浪费了宝贵的资源，他们建议把川口小学的教室划出来几间，那几户人家搬迁安置进去，这事得打报告给上面定夺。

过了一段时间，上面原则上批准了黄总的先期规划报告，只在个别地方做了修改，要求通往堡子的台阶两边加装栏杆，堡子墙顶加装栏杆，瓦窑里配备灭火器等，符合《县公共设施安全管理暂行条例》，景观灯要考虑节能耐用，至于老沟两侧的那几户人，其实没啥房子，都是些上百年的土屋，立着是房子，推倒就是一堆土，总共加起来不值三千块钱，安置到学校新翻修过的教室等于他们赚大了，可以依法按规划实施。

工程开工那天，按照黄总的惯例，举行了隆重的开工仪式。横幅上写着隆重开工，其实参加的人并不多，就是施工队自己的几十人，放炮前，黄总亲自上门给川口小学的那十二个老师去送请帖让给个面子吧，但是对方说现在上面管得很紧，上班时间不宜外出，都婉言相拒，不过对工程开工每个人都表示了最热烈的祝贺。

开工仪式也没啥新颖，放鞭炮，黄总讲话，然后施工队长领几个人在全村各个地方最高的老榆树上挂了大气球，下面垂着红布白字的标语，什么“大干一百天，旧貌换新颜”、“百年大计，质量为本”、“每个人多操心一点，工程质量大提高百倍”、“故里关系你我他，振兴要靠你参加”等。

先大概说说第二期项目，猫故里项目建设，这是重头戏，需要有正规的长期规划，这事建设公司自己无法完成，县里专门成立了副处级“县猫故里建设委员会”，目前设立了“办公室”、“人事科”、“猫事科”、“外联办”和“猫档股”几个部门，从民间民俗协会调来很多人，从金城大学历史学院和动物学院等高等院校和研究机构聘请多个专家当顾问，因为猫和虎是亲兄弟，有人长远打算是把什锦川和新渭建设为虎故里，到时一起打包上市，弄来资金，走向世界。

猫故里项目主要建猫舍，猫学校，猫医院，猫计生中心，猫托儿所，猫图书馆，猫运动休闲中心，猫文化研究所，猫培育繁殖基地，猫展览中心，猫历史博览馆，猫广播站，猫电视台，猫邮局，猫文化长廊，猫饭店，猫酒店，猫宾馆，猫客栈，猫粮店，等等……到底怎么建，其实现在还无清晰思路，这是史上未有之创举，只能摸石头过河，派专家去外省外国看看，能否寻找灵感。

马科长看到最新的人事任命文件后，心情好些被塞进了冰窟窿里，整个人如霜打过的叶子，一下就蔫了……

任命猫故里委员会里竟然没他老马的名字，他觉得不可思议，这事从开始就完全出自他手，他是名副其实的元老，相关的比他低的都上了，比他高的也一直享受高待遇，同级的没几人，他怨他的上司，怨他的下属，怨他的亲戚朋友甚至亲人和情人，最后肚子里窝的气无处发泄，又抱怨祖坟，还没办法，他怨起了老天爷，这样倒好受很多。

那只猫被马科长捉去到处宣讲自己的家乡，回来后，继续它所谓的博士速成班，其它动物说创新样板村评比早过了，现在看真本事，不以文凭证书论文论英雄了，还开这干吗？猫说以后还能用到，左右捋着胡须，故意神秘兮兮地，好像有先见之明的圣人那样，还说上五百年没能人，下五百年人人比它能，这五百年最它能。

猫博士班，顾名思义，应该是学抓老鼠的技巧，最开始猫要求学翻墙上树，偷鸡摸狗时的动作技巧，狗相对进步快，虽然猫对它有成见，狗的各种动作做得相对比较到位，猫想给穿小鞋也没机会，猪虽然擅长讨好，深得猫喜欢，但是上树动作无法完成，驴马也是，鸡鸭鹅的四肢有两只是翅膀，猫要求它们先学会用翅膀走路，不得直接飞上树。

说是上课，大多时间花在听猫吹牛，然后就是聚一起聊天，分享视频，到各处去旅游，不同风景点门口拉个横幅“皇警博士班（官方承认学历）”拍照等，学费得自己出，这些外出叫实习，费用猫说它想办法让上面都给报销。

让大家大跌眼镜的是开班仪式上竟然有老鼠，狗问老鼠也来上猫课，啥都学会了，以后怎么抓老鼠？猫说这只老鼠不是学员，博士班得学外语，必修课，是它请来的老师。

猫脖子上挂着无数奖章，讲课时大多数时间讲它外出讲学途中一路的见闻，讲得津津有味，发现学员很感兴趣，干脆分册出书，更详细的内容要在博士后速成班才讲，而且按它的话，越往后越精彩，越实用。

说它走到哪都受欢迎，住酒店豪车接还有美女陪睡，结识的都是上流社会高层人士各级领导，很多地方政府和大学想聘请它当形象大使或顾问，跟着马科长品尽了人间珍馐，肥头大耳，头成了圆球，都看不到眼睛在哪，看着好像猪，但它自己说更像虎，因为按照它祖上传下来的谱，老虎是老大，猫是老二，祖上是一家两兄弟，是世间最有光彩的家族，论威风，数老虎最风流，论贡献，他们二房最大，可以说功高盖世，堪比青天，没猫就没五谷丰登就没社稷安宁就没人类文明，人类得和其它动物一样吃草，猫让人类和其它动物分开来，有了烹饪术，进而成了高级动物。

猫虽然得到上面的重用，给主人和家里并没带来实际好处，外出期间，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正常生活，现在又搞学习班，狗给主人反映猫纯粹是胡来的，跟着猫学那些没用，而且上课时间大多是吹牛，胡吹冒料那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浪费时间和家里宝贵的资源，主人生性懦弱，再加整天重体力农活操心多，年龄也大了，走路干活都喘气，日子越来越困难，他不理会狗说的这些，太烦了最多就说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说猫是公家的了，他管不了。

与猫回来后的神采飞扬相反，马科长的心情掉到冰窟窿里，说后面被搞了的感觉。本来是他留意到了这猫的神奇，他看好这事有前途，他努力说服上级重视此事，他抱着猫出去宣传自己的地方，千辛万苦，扩大影响力，让更快更好走向全国走向世界，最终修成正果，成就了猫故里项目，这整个过程谁都清楚，再说，始终就他一个人搞这事，到头来自己反而啥没捞到，竹篮打水一场空，瞎子打蚊子，白忙活一场，等于给聋子说故事，白费力气，这事可以问猫啊，让猫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