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追思

胡俚

​4月16日，是一个悲伤的日子。

早上7点醒来，看到两通未接电话，心中有种不祥的感觉。4月14日晚，老宝告诉我他妈前段时间作过心梗手术，大清早看到他一个紧接一个电话，心头一凛：没这么快嘛？

电话那头，老宝已在赶往高铁站的路上，任娘昨晚走了！心中顿时一阵绞痛，除了母亲，唯一一个对我呵护有加的长辈走了。

任娘是同族婶子，虽然不是一亲房，而且距离有点远，但是来往密切的邻居，我和她儿子老宝一起长大，自小得到她的关心和爱护。

因为家庭原因，当兵之后疲于奔命地谋生，后来长期在深圳生活，2017年才得以赋闲回乡。离家二十多年，突然出现在寨院子，任娘很是惊喜，各种招呼和关切，热情洋溢。我让她不要太操心，任娘理直气壮：“出去那么久，回来没娘没爹、没呷的没住的，孤儿子一个，阿嬷娘不关心你，谁关心你？”自小缺乏家庭温暖，任娘一席话说得我鼻子酸酸的，直想哭。

任娘时常说，小时候来胡家人小个子矮，和我家借水桶去担水，磕坏了母亲也没埋怨一声，还时时照顾她。她很是感激，时常记着母亲的好，一些事情念念不忘。

任娘自小遭遇家庭变故，家里实在难以抚养，五、六岁时送来胡家做童养媳。或许没有家庭依靠的缘故，她能吃苦，特能干，风风火火手脚麻利。虽然没读过书，听说凭着一股识字的韧劲，竟然被推荐到幼师培训班，还当上妇女主任，成了大队的积极分子。​

刚回去的那些年，任娘的精神状态不太好，反反复复，不断地吵闹，说有鬼缠住她，菩萨跟着她，指引着她做什么，毫不忌讳地告诉我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事情。

不用问根由，我知道完全源于她的宝贝儿子。老宝是任娘的独苗，小名也是来源于此，可想而知在母亲心目中的重要性。老宝自幼聪颖过人，中国名校想怎么考就怎么考，在老家属于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奇才，是人人羡慕和敬佩的人，她曾经引以为傲。正因如此，少年得志的老宝在改革开放初期，华为刚起步的时候就挣了几百万，谁知道鬼使神差投资教育，结果亏得精光。多种原因婚姻亮起红灯，儿媳妇带着孙子离开广州，去北京，去美国，老宝也因此跌入低谷。落差太大，任娘受到多重打击，于是有一段精神失常的日子。

恢复正常后，任娘每天求神拜佛，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抵求菩萨把家里人保佑个遍，间或还带上我。有时遇见祷告，即便不打扰，任娘似乎感应一般，也没有敬神的规矩和严肃，回头一笑：坐哈，热水瓶里有拜神泡个茶，神仙呷个茶，你呷了身体会更加好哈。

各种仪式完毕，她会问我拜不拜作不作挕，说菩萨会保佑的，我推脱也不在意，跟着穿梭于房间与堂屋之间，一会拿苹果，一会拿几个梨，要不一个面包，我不吃，势必引起她的不满：叫你冒买东西要买，给你东西又不呷，怎么要得？

每次回老家，礼节性的买点东西，任娘总是拒绝，或者一定得还一个礼，不是捉鸡就是抱鸭，要不要往车里一塞。她的理由是自己吃不下什么东西，让我们不要买，把钱留着供养两个女儿，我们的钱也来得艰难。

有时候假装生气，怎么叫也不去她家吃饭，她便找老宝抱怨，老宝只好从深圳打电话给我：你就顺顺她好么？其实吃过好多次，任娘总是健忘一样不满意，总觉得我去她家吃饭是应份应该的。知道我吃得不多，每次吃饭必定有两个菜为我准备，吃不完不由分说往我碗里倒：鱼仔是任爹早上刚捉的，蛋是早上刚生的，新鲜有营养，你这么大一个人不多进一点料怎么行？

一般吃饭的时候，就会絮絮叨叨一些家务事，大部分关于媳妇和孙子。她表现出深深的忧虑，盼望媳妇盼望孙子能再次归来。我知道事情是一个什么样的走向，也不敢明说，只有安慰她：会的，会回来的。

​春天的雨总是说来就来，不出去干活的任娘总算有一刻停歇，她拄着扫把，我端着一杯敬过神的茶，肩并肩站在屋檐下，看着飘飘洒洒的雨丝聊天。“你俩弟兄距离远么，是不是经常来往？”“是啰，出版社那么忙，又要写书又要写字没那么多时间，你俩弟兄要多点联系哈，在一起要互相照顾呢。”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她便笑，笑得很开心。

“两个女儿上大学了，有出息了，为你呷亏一世的爹娘争起一口气了，他们几造孽哦！”天气好的时候，任娘总是在田头地间忙碌，我跟着去栽豆子、去种菜，她欢喜得不得了。如同自家儿子在身边，心情像天空一样爽朗，嘴上叽叽喳喳不停，诉说我父母以前的种种遭遇。她老记着我的父母，也关注着我一家人的动向，无微不至。

“早晨几点钟起床啊？”

“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呷饭啊？”

“冒硬碴，听话一点，想呷么个阿嬷娘给你弄么个，好么？”

“夜里要降温，变天要记得加衣衫哈，冒感冒呢！”

经常地，她把我一个几十岁的人当成小孩，有时候让我哭笑不得。

任娘很爱干净，回家的日子基本上住在二哥空置的房子里，天蒙蒙亮，任娘哗啦哗啦把二哥屋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我说您不要那么累歇着点，她呵呵一笑：干净一点，你在家里住得也舒服一点啊，回来勤快一点！

劳累一辈子，近两年任娘的身体开始走下坡路，双脚疲软无力，精气神跟不上，时常坐在床角的阴影里按摩、捶打腿部，向我哀叹：害死了，怎么会这样，只怕冒好久个人了！​

2023年春天，我回深圳向她告辞，任娘听说后匆匆忙忙追了过来，拿的雨伞甚至没来得及打开，在二哥的大门口拦住我，再三挽留：呷过饭再走啰，一个人回来也没人弄饭给你呷，孤苦伶仃哩，空着肚子开车冒好呢！

我怕耽误行程推辞，任娘只好落寞地说：好啰，你不呷就算了，路上好生开车哈。恋恋不舍地往回走，走出几步又执意把雨伞塞给我：落雨，把雨伞带上！我说你自己要打伞我开车不怕啊，任娘有些着急：那你总是要上下车的嘛？说着说着情绪低落起来，喃喃自语道：你看啰，你回来住一段时间我舍不得你啦，不晓得么个时候才看见了！语音里带着伤感和哽咽。

我嘴上说明年春天，泪水早已涌了上来，任娘的好好得让我心痛，一个长辈对一个晚辈的依恋不舍，无疑是一份凝重得化不开的情感，一种深深的爱。而我这个编外儿子，一直享受着这一切，一份来自母亲以外的唯一的母爱。

朦胧中，任娘走出台阶，穿过雨帘，步履蹒跚，孤独的背影吸附着我的眼睛，颤抖的声音让我阵阵酸楚。没有片刻犹豫，瞬间决定下来，我跑上去搂住她的肩膀：走，吃饭去！干瘦的身躯立刻兴奋起来，任娘欢快地去准备饭菜，而我端着一杯神仙喝的茶，望着屋外的潇潇春雨泪眼婆娑。

2024年春天，因一些事情的拖累，未能如约回乡，不想任娘没能等到我回去，不辞而别。

近年来，每次清明回去，任娘视我为儿亲，我视任娘为最亲近的人，她一走我才发现：没有母亲呵护，没有家人陪伴，她就是我的精神依托，回家的动力，没有她的乡居生活心里空落落的。春天再美，也没有她的心美，有时候善意不在于多伟大，点滴之中可以体现一个人的好，可以慰籍一颗漂泊的心。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言一语，春风化雨一般滋润我的心田，让一颗孤独的心得到温暖。​

我时常记得，任娘撑着一把伞在春天的河边，在田野，在院子门前，在缠绵的春雨中茕茕彳亍，绝对没有想到2024年的这个春天，她会走向远方，走向永生。

我很伤悲，我失去了任娘！

任娘，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