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故乡

遗失的村落

记忆中，故乡绿树成荫水肥草青，是草木的天堂，那里有百鸟栖息的高大树木，有拔了又长的茂盛小草。

山多林密，溪流淙淙，到处是鲜嫩可口的野果，酸酸甜甜，都藏在灌木和藤草下面。

草是特别霸道的，不只占领小路，还垄断了田间地头一切剩余空间，甚至爬上院墙，在屋顶安家落户。

乡下是野草的乐园，无需播种时时萌发，见缝落籽遇土即生，就是凹陷的石头，积了一点点扬尘，很快就能看到不知名的草芽冒出来。奶奶说，一块石头干不干净，只要问问小草就可以。我对奶奶的话深信不疑，每次跟着外出做工的她们，我总是一屁股坐在小路上，那里无草应该是洁净得像凳子的地方。奶奶哭笑不得，逢人便说我实在，我认为她是在夸我。

人们一半的工作都在除草。但草是除不尽的，拔了还有，割了再长。我怀疑它比传说中的九头怪兽更多命。这让我肃然起敬。当家里人第一次带我去给红薯地锄草时，我不但把娇嫩的禾苗当作草连根拔起，而且把那些细小可爱的草通通留在了地里，我觉得它是一种神奇的存在，成片成片的，长势喜人，绿得浓郁，绿得劲道。

种子有脚，草木有魂。无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一粒沙子就足以留下一颗草木的种子。

故乡草木繁多，满山满岭，像星星一样多得数不过来，睁眼尽是，似乎给大地披上一身绿色的绸缎，而故乡零零落落的房子，像是绿色绸缎上的一朵朵绣花，千百年来，在厚重的绿气氤氲下，晶莹夺目剔透玲珑。

无边的绿色，是一块温润的翡翠，源源不断给故乡注入灵气，让扎根于此的我们安静的生活着。

风送竹海，雨响松涛，云烟草莽，时光把故乡画了一年又一年，永不厌倦永不满足。

绿是多情的柔，养心的静，每次闲下来，我都会搬个马扎紧挨奶奶坐下，她戴着老花眼镜做着针线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葱茏的山，又看一眼我，安心地打着补丁或钉着纽扣，我不吵不闹依偎在奶奶身边，眼睛一眨一眨，任无边的绿色从我眼里进进出出，意犹未尽。

听邻居说我家的老房子坍塌了，故乡再无老瓦房。上个周末，我回家了，果然炊烟不见了，掩映在树荫里碧玉般的房子也不见了，那些由土砖土瓦封印的粗糙城堡，随着童年的记忆覆盖了一撮撮跳动的绿色。村口的樟树越发粗壮了，房梁下的泡桐曾经年年露脸却怎么也高不及我，父亲走后再没有人修理它，如今有一丈多高了，当年的堂屋、厨房和两间卧室瓦砾砖块碎了一地，废墟上的杂草肆意横行，跟四周蔓延的草地连成一片。

路也没有了，我回不了家了。

祖辈和父辈相继离去，寂寞的老房子便独自在岁月里茕茕孑立，各种草争先恐后地试探着拜访，后来干脆成为了故乡的主人。

即使故乡破败不堪，然而草木的绿色绝不衰退。

没有房子，故乡消失，然而草木散发的清香还是原来的味道。

故乡原本就是草木的，它从树多草美的山谷里点点长出来，因为有了房子有了人家有了烟火，从一间到好多间，从一家变成很多家，于是就有了村落，有了故乡。

现在它只不过是回到了当初的样子罢了。

我不禁黯然起来，决定除掉一片草，再种下一片草，挥汗之间，儿子不解地问我，“爸，你干嘛呀？”

“爸爸在寻找家！”

“我们的家不是在镇上吗？”

“嗯嗯！”

儿子不想这样，他拿来一把镰刀，说削齐整了不就是草坪，我知道儿子的意思，可儿子不知道我的世界。故乡就是我的世界，绿色就是我的家乡！

我的故乡只剩下一些熟悉和陌生的草木在维系着我们的感情，时间没有冲走它，绿色渐渐浸润增厚最终还原了它最初的面貌。这么说来，故乡原本就是一场幻觉！

我不愿沉沦在这幻觉里，我想在疯狂滋长的草木中间，种上几棵花，让它绚烂那人去楼空的杳寂的故乡。

花种是我挑选的，有金盏菊，炸浆草，木芙蓉和满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