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拉二胡，致敬父亲

茉莉

五十六载光阴，如长河行舟，悄然行至中流，往昔记忆汹涌而来，心中对父亲的思念与愧疚交织缠绕，绵绵无尽。父亲于部队文工团时，堪称二胡与京胡演奏之翘楚，其双手于两根寻常琴弦间翩然舞动，左手按弦，似灵动之燕轻点碧波，精准而细腻；右手持弓，若疾风掠过旷野，洒脱且有力。弦音轻颤，世间万象、人间悲喜便如潺潺溪流，悠悠淌出，润泽着每一位聆听者的心田。

父亲年轻时生得眉清目秀，剑眉浓密，斜插入鬓，英气逼人，往昔照片中的飒爽英姿仿佛跃然而出。中年的父亲依旧双眸深邃如夜空中璀璨寒星，坚毅与睿智深藏其间。老年的父亲和蔼慈祥，望向我时，却又满溢慈爱温柔，如春日暖阳，能融尽世间冰雪。嘴唇线条刚硬，却不失和煦，常噙一抹浅笑，仿若能驱散人心头愁云。他虽身形不高，然身姿挺拔似苍松，岁月在其肩头虽留痕迹，却难掩军旅生涯所铸之英气豪迈，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自信，令人不禁心生敬仰。

今年 12 月 26 日，乃父亲诞辰 98 周年纪念日。每至此时，思念如泉涌，澎湃难抑，一心欲有所为，以寄追思。忆及幼时，父亲常坐于小院之中，奏响二胡。二胡声起，仿若时空静止，世界唯余那袅袅弦音，悠悠飘荡。父亲正襟危坐，神色专注，沉醉其中，整个人似与二胡合而为一。其手指于琴弦间跳跃纷飞，时而轻柔抚弦，似春风拂柳，涟漪层叠；时而疾拨快弹，如骤雨敲窗，声声惊心。

运弓之际，力量与技巧相得益彰，长弓徐拉，音若幽泉呜咽，绵延悠长；短弓轻点，韵如珠落玉盘，清脆灵动。《二泉映月》之深沉悲怆，如泣如诉，诉尽世间沧桑；《良宵》之闲适悠然，似星夜漫步，宁静祥和；《春江花月夜》之空灵曼妙，如诗如画，绘尽江南盛景。诸般名曲经父亲之手，皆臻化境，曲音绕梁，引得邻里皆驻足沉醉，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犹记那年，阳光斑驳，透过胡杨树梢，洒于小院泥地，碎金点点。父亲身着笔挺中山装，风纪扣严谨齐整，更显端严肃穆。他安然坐于木椅之上，二胡静卧身前。父亲目光专注而温和，轻声道：“莉萍，我来教你拉二胡。”只见其手虽小巧，却柔软有力，手指触弦，翩然跃动，美妙音符恰似灵雀纷舞，刹那盈满小院，枝头鸟儿亦噤声谛听，沉醉于斯。

父亲悉心讲解指法要义，牵我小手触弦感其震颤，目光中满是慈爱期许。奈何我年幼无知，性喜嬉闹，只觉二胡艰涩难学，远逊于玩伴之乐。勉强习得 5、2 弦，奏响《嘎达梅林》，然曲调生硬，干涩刺耳，与父亲之天籁相较，犹如云泥。未几，便托辞而逃，未觉父亲目中那一抹落寞，独留他孤影守琴，于阳光下倍显寂寥。

时光飞逝，白驹过隙，我于尘世奔波，风雨兼程，起起伏伏，竟将跟父亲学习二胡的过往遗落于岁月深处。父亲亦随年华老去，终抱憾辞世，相伴一生之京胡二胡，成兄长们珍贵遗物。至今，父亲离去已二十三载，每至夜深人静，父亲操琴之情景常浮现脑海，岁月轻纱朦胧其上，虽迷离恍惚，却痛彻心扉，令我辗转难眠。

这几年，数场大病侵袭，仿若命运暗夜之洪钟骤鸣，震碎混沌生活，又如强光破阴霾，使我自浑噩中惊醒。病榻之上，方真切体悟生命之脆弱无常。回望过去，冷汗潸然，始觉往昔虚度，决意重拾遗珍，弥补旧日遗憾，为暮年添一抹亮色。

我怀着对父亲深切追思与自我救赎之念，毅然投身二胡学习。此于我而言，非独乐器之艺，实乃心灵苦旅，是与父亲跨越时空之灵魂际会。我心暗自盟誓：必不负韶华，不负父亲如海深情。

我虽自知于音律天赋欠佳，然思父之情与救赎之志如心底烈焰，赐予我勇气信念，我插班进入嘉兴老年大学 2024 二胡班，师从韩祖康先生。韩老师两鬓斑白，性情温和，我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韩老师每见我姿态有误或手法偏差，目含鼓励，轻托我臂，调整持弓之姿，柔声道：“此处，腕宜松，力方匀于弦。”然习琴之路，荆棘丛生，艰难险阻重重。简单之 1、5 弦与 5、2 弦，于我竟如天堑难越。同窗奏琴，指若灵蛇，旋律天成，我却手忙脚乱，指法拙稚，如学步幼童，憨态可掬。按弦难寻其位，音声僵涩，令我羞愧赧颜。

纵然我于二胡学习如此之笨拙，也从未萌生弃念。既明根基浅薄，便矢志从头开始，稳步前行。决然报名下期 2015 二胡班，此乃我与自身意志的较量。每捧二胡，父亲音容笑貌仿若眼前，宛如临身耳畔，默默凝视，赐我无穷力量。我常自诫：纵前路崎岖坎坷，学之艰辛困苦，亦必咬牙坚守。纵仅获毫末之功，亦是寄父情思，无愧此生。

晨曦微露，曙光透窗而入，我已整衣端坐窗前，练习二胡曲目。从持弓按弦始，悉心揣摩每一动，感受指与弓之契合，精心调控按弦之力与位，力求精准无误。持弓之际，仿若与二胡低语呢喃，轻触弓杆，感知其质地温度，用心调适手指力度，期冀力量匀畅传于弦上。按弦之时，全神贯注，谛听手指触弦之微音，判别音准偏差，那纤细琴弦，宛如我与父亲沟通之纽带，每一次按压，皆为我对父亲思念之倾诉。虽手臂酸痛似挛，然我心无悔无惧。盖深知唯根基稳固，方可于二胡之途行稳致远，以弦音跨越时空，诉说思父之情，奏响生命新篇。

为了学习二胡，我常于家中闭牖静室，隔绝喧嚣，沉浸于反复练习之中。随学习渐深，试奏《打靶归来》。初练时，手指在弦上总是难以协调，按弦的力度不是过重便是过轻，弓子拉动也时快时慢，致使音色干涩，节奏紊乱。但我没有放弃，一次次地调整按弦的位置与力度，反复琢磨弓子的运行速度与角度，终于，那原本生硬的音符开始有了些许流畅。虽满满瑕疵，终成曲时，心中也不禁欢愉难抑。彼时，似见父亲于天国展颜，笑若春阳，驱我心忧。仿若闻其无声励我：“但行勿辍，持之以恒，必有成焉。”此景此音，令我信念愈坚。

于二胡研学之程，我对中华传统文化亦有深刻体悟。二胡者，中华传统乐器之瑰宝，若历史长河之巍峨丰碑，承载千年文化雅韵，联结古今情感脉络。每一曲目背后，皆蕴独特历史情境与厚重文化内涵。听《汉宫秋月》，那清冷旋律如泣如诉，我仿佛看到古代宫女在幽居深宫中哀怨惆怅，不禁遐想若父亲演奏此曲，定会将那深沉的悲戚与幽婉展现得淋漓尽致，他的每一个揉弦、每一次运弓都似在诉说着宫女们无尽的哀怨。赏《赛马》，则如置身广袤草原，感受草原儿女之豪放热情，奔腾节奏似骏马飞驰，令人心潮澎湃，我想父亲定能将那草原的辽阔与奔放诠释得更为激昂，他定能让那弦音中的马蹄声如雷贯耳。此等感悟，若灵钥启扉，开启我对传统文化之尊崇热爱之门，使我愈珍此中华民乐艺术，亦觉传承弘扬之责重若千钧。

一学期即将过去，我在二胡学习的道路上愈发坚定。这是与父亲跨越时空的约定，是对自己半生的反思与重塑。退休多年的我，虽平凡却充满可能。我要用二胡书写自己的人生，让弦音化作对父亲的思念，成为对生活的礼赞，铭刻在岁月长河中。

“胡琴一抹岁月悠，弦音袅袅诉情愁。往昔憾事心中绕，且借琴音解思忧。” 我以此诗表达对父亲的思念。我想传承父亲对二胡的热爱，让这份跨越时空的爱，在二胡的音乐里流淌。二胡会陪伴我度过每一个清晨与黄昏，成为我心灵的寄托。我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感受二胡的魅力，以此向父亲致以最深切的敬意与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