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五寨沟口的东边,起伏的山峦谦让出一个弧形的湾,俗称上湾。上湾背依芦芽山,怀抱二道河,有山有水,邻近县城,风水宝地。</p><p class="ql-block">上湾像五寨沟伸开的优雅弯曲的右手臂,臂弯里揽着六个村子:薛家、旧堡、葛家、张家、右所、前所。五寨沟涓涓而流的泉水,母乳般哺育着六个村子肥沃的耕地。一畦一畦菜地,编织成片片绿茵毯;一丛一丛果树,堆积成漠漠小山丘。</p><p class="ql-block">就像美女们各有各的袭人法,同样种菜育果树,各村特色有别。薛家、旧堡的杏子好吃;葛家的大葱立起来,半人高;张家的茴子白,女人们一抱搂不住;前所村的胡萝卜,赛人参;右所村的人别出心裁,种菜少,养牛养驴,杀牛杀驴,煮熟了卖肉。</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我们村的人们动不动就不遮眉眼地瞎吼喊:张家村是个好村子,有的是红紫鳖,后生们谝搭个媳妇儿,咋家也不难!五寨人把茴子白叫做“红紫鳖”,是不是这三个字,肯定不是,那究竟怎地写,晓不得,我只能取其发音。</p><p class="ql-block">张家村小是小,却靠圆头圆脑的茴子白远近闻名。人们到集市上去买茴子白,问哪里的,张家村的,于是就放了心。张家村的茴子白为啥有名气?</p><p class="ql-block">茴子白是包心菜,一层一层包起来,张家村的茴子白包得瓷实。人们开玩笑说,不是现磨的王麻子菜刀,根本插不进去。瓷实的茴子白好吃,不仅脆,而且有嚼头。虚里吧唧的就不行,水分少太韧,嚼不动焊牙。张家村的茴子白个头也大,据说“菜王”足足有六十多斤。茴子白大了,丢弃的边叶就少,瓤肉多,买来吃当然划算。</p><p class="ql-block">每年霜降节气以后,地里边的庄稼都收拾完了,一眼望不到边的茴子白依然绿珍珠似的点缀在田野里,它们是大地最后的守望者。</p><p class="ql-block">清晨,从茴子白地里传来阵阵圪嚓嚓的响声,合适啦,能起茴子白了!起就是收的意思。起茴子白的季节,是十分热闹的季节。</p><p class="ql-block">张家村的茴子白名声在外,最热闹的时候,周边客商蜂拥而至,大小车辆穿梭于村口,各色口音混杂在一起,蔚为壮观。客商来自四方,东原平、定襄,南阳曲、清徐,西府谷、神木,北准格尔、清水河。</p><p class="ql-block">大货卖完后,小货堆在院子里慢慢卖。大货指边起边卖的茴子白,小货指起回院子里慢慢卖的茴子白。卖小货有两种做法,一种是人拉小平车进城走街串巷卖,另一种是驴拉车出村卖或者换粮食。驴拉车走得远些,一般北至本县三岔镇,西至岢岚三井镇,东至神池义井镇。</p><p class="ql-block">我五爷专卖小货,嫌大货价格低。他卖小货,只到义井镇卖,其他地方不去。五爷是我爷爷的堂兄弟,老光棍儿,无儿无女,和他作伴的是一只大黑猫儿和一群啃茴子白叶子的大白兔。五爷对我好,我经常在他屋里玩儿,过夜是家常便饭。</p><p class="ql-block">五爷年轻时扛过枪,在傅作义部队里。据村里人说,五爷打仗时伤了根,自然讨不到老婆。我小时候不懂这些,成年以后才明白过来。</p><p class="ql-block">在卖茴子白的季节里,每月逢五,五爷就装菜套车上义井。每次我都闹嚷着跟他去,他总是对着我嘿嘿笑。大多数时候父亲不让我去,有时候也开恩,我乐得撒欢,满院子追着大黑猫儿绕圈圈。</p><p class="ql-block">天蒙蒙亮时,我们出村。到了右所村路边,五爷停下车来,把驴缰绳绕在电线杆上,进供销社打半斤烧酒,买一小块熟驴肉。鞭子一甩,我们爷儿俩就上路了。路两边空落落的地里,洒满了白花花的霜,湿雾腾腾。</p><p class="ql-block">五爷坐在驴车的辕条上驾车,我窝在三个茴子白围成的圪洞里看天,身上披着五爷扔给我的一件烂大狗皮袄。天上的云,一忽儿变马,一忽儿变狗,一忽儿变茴子白叶子,我就那样望着……也不知道走到哪儿,我就睡着了。</p><p class="ql-block">等到了南坪村的桥底下,五爷叫醒我来,停车歇息,顺便紧一紧捆茴子白的麻绳。这时候,桥上有一列火车咔啦咔啦走过。五爷说是从岢岚开过来的,里边坐的是发射圪蛋的解放军。我问五爷啥是圪蛋,他说圪蛋大概和茴子白差不离,一爆炸,全村人一个也活不了。我听了打一个激灵,浑身冒鸡皮疙瘩。</p><p class="ql-block">到了义井镇,太阳挂在电线杆子上,天气也就暖和起来。驴车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口。五爷跑义井有些年头,客户都知道五爷来的日子和时辰,满满一车茴子白,一袋烟的功夫就出手。我们爷孙俩钻进小酒馆吃饭。一大碗手擀高粱面面条,土豆臊子。五爷把熟驴肉撕成丝,捏一撮给我,剩下的他慢慢下酒。面条先让我吃饱了,他吃个剩底。</p><p class="ql-block">我们原路返回时,夕阳烧红了半个天,五爷的脸不知是被烧酒浸红了,还是被夕晖染红了,反正红得吓人。</p><p class="ql-block">驴认识回家的路,不用五爷操心,他就坐在辕条上打盹,鞭梢塔拉在地上,好像在丈量回家的路程。五爷的嘴里就开始磨叽我耳朵早就听起茧子来的那几句儿歌:茴子白大,茴子白圆,茴子白里钻出个媳妇儿来……</p><p class="ql-block">我盘腿坐在车厢里装粮食的麻袋上,粮食毛毛扎得我浑身痒痒,不停地抓挠。我的脑袋上顶一片大茴子白叶子,瞅着五爷快要流出血来的大红脸,傻傻地笑。</p><p class="ql-block">五爷、茴子白、大黑猫儿,是刻录在我记忆中最清晰的童年影像。我上小学高年级时,转到县城念书,也就很少有机会再见到五爷了。听母亲说,他照旧种茴子白,照旧喂养那只黑猫儿和那群大白兔。</p><p class="ql-block">我在忻州师专上大学二年级的那年,临近放暑假时,父亲寄来回家的路费,同时来了封信,信中顺便提及五爷,说他几天前死了。我很是悲伤了一阵子,心想,五爷种的茴子白怎么办?大黑猫儿、大白兔怎么办?</p><p class="ql-block">大学毕业后,我当了中学老师,早起晚睡,忙得天昏地暗。忽然想起五爷的时候,是那年我结婚前偶然的一个时刻。</p><p class="ql-block">我结婚那年的春天,母亲从县城回张家村承包了几分地,种起了茴子白。说是我冬天结婚,卖了茴子白正好贴补结婚花费。虽然我们全家人不支持母亲的想法,但是,母亲说的也是实情。父亲教书挣的钱没几个,结婚再简朴,毕竟该花的还得花。</p><p class="ql-block">那时母亲四十多岁,干活还利索,她种的茴子白长得又大又圆。转眼间,霜降节气到了,是起茴子白的时候。起回来的茴子白堆在村里的老院子里,平时母亲拉平车到城里卖。星期天,我和父亲拉车去城里卖。</p><p class="ql-block">父亲在前面拉,我在后面帮忙推。实际上,大多数时候我也就是做做样子,父亲走得很快,紧够我赶。爬二道河坡,就用得着我了。父亲用劲拉,身体和地面都成四十五度角了,很是吃力。</p><p class="ql-block">等到我们父子把车子推拉上去,都已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于是,我们就坐在河楞上歇一会儿。瞅着满车又圆又大的茴子白,侧耳倾听二道河哗啦啦的流水声,我稀里糊涂地想起了五爷。</p><p class="ql-block">想起了五爷带我走过的那路、那村庄、那荒凉的一望无际的黄土丘陵。想起了他满院子里堆集的茴子白,想起了他的大黑猫儿和啃茴子白叶子的大白兔,想起了他的驴车,想起了他的红脸,想起了他磨叽的那几句儿歌:茴子白大,茴子白圆,茴子白里钻出个媳妇儿来……</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心头一颤,鼻子一酸,泪流满面,眼前顿时幻化出一个被晚霞烧红了的天,我坐在五爷的驴车上头顶大茴子白叶子……父亲似乎发现了我不大对劲儿,我怕父亲看见我的熊样子,赶忙背过脸,假装打了个大大的喷嚏。</p><p class="ql-block">我最后一次亲近张家村又大又圆的茴子白,应该是在二十多年前的一个中秋节期间。</p><p class="ql-block">节日临近,我去看望父母亲。恰巧遇到村里的二叔用自行车载了几个大茴子白给父亲送上门来。二叔年轻时是村里的木匠,邻村上下很有名气。年纪大了,拉不动锯,举不起斧,就在村里种茴子白。</p><p class="ql-block">卸下茴子白,二叔就要走,我们赶忙挽留,说吃了中午饭再走不迟。再三挽留,二叔还是走了。他走后,母亲说二叔种菜不容易,让父亲给两个钱。父亲说自家亲兄弟,给钱显得见外,不合适。</p><p class="ql-block">我哪里想到,这是我和二叔见的最后一面。两年后的腊月里,我回到村里时,二叔虽然近在咫尺,却与我阴阳两隔,永诀于人世!他那年春天种的茴子白,还码在他院子南墙下,被厚厚的白雪覆盖着。</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我到外地工作期间,社会发生了大变化,人们的生活也随之改变了很多。张家村没人种茴子白了,耕地大都种植松树苗,东家栽西家挖,一片狼藉。失去了茴子白的土地,就像没了娘的孩子,少了人心疼,遍体鳞伤。</p><p class="ql-block">暑假里我回张家村时,发现葛家村口有一块儿茴子白地,我下车在地头边静待了好长时间。望着又圆又大的茴子白,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感和厚重的踏实感。</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五寨人院子里都要挖一眼土窖,一人多深,下面对挖两个空间很大的窑窑。每年秋末冬初,土窖里大量储存三样东西:土豆、茴子白、胡萝卜。小看不得这一窖东西,它是全家人整个冬天以及第二年春天,甚至夏天的口粮啊!</p><p class="ql-block">现在,超市里卖的茴子白,个头小,也就是成年人拳头那么大。我曾经工作所在的雁北地区的人们不叫茴子白,而是叫包心菜、圆白菜、小日圆,也有叫甘蓝菜的。我听着很别扭,我仍然叫它茴子白。遗憾的是,家乡的部分年轻人也不叫茴子白,叫圆白菜。看来,用不了多久,茴子白这个叫法就会慢慢消失了。</p><p class="ql-block">最近几年里,我居住于四川成都或内蒙包头;它们超市里也卖拳头大小的茴子白,成都人称之为莲花菜,包头人称之为大头菜。我也偶尔买来尝一尝,味道差之远矣!</p><p class="ql-block">这些莲花菜或大头菜,味道寡淡,嫩脆有余,菜香不足,水分过大。张家村的大圆茴子白,嫩脆有筋,嚼劲地道,有不同于辣椒的一丝儿辣味,很柔和,细品确实是辣味,却毫不张扬,隐隐约约而已。虽然是菜,又有“面”的感觉,瓷实厚重,吃来更像长者苦口婆心的嘱托。</p><p class="ql-block">当今,每家每户的人口不多,如果买一个几十斤的大圆茴子白,啥时候才能吃完呀?菜嘛,哪能长时间储存。况且,现在的年轻人,口味也开始大一统,他们并不怎么注重吃食的原汁原味,追求的是佐料带来的刺激性。</p><p class="ql-block">我怀念张家村又大又圆的茴子白。写这篇文章底稿的时候,我头脑里突然冒出一个疑问来,茴子白的叫法那么多,包心菜、圆白菜、大头菜、莲花菜,这都好理解,无非是以其形而取其名。那么茴子白的叫法从何而来呢?</p><p class="ql-block">为此,我专门请教了在中国农业大学当老师的我的一个学生。没过几天,他通过微信发来相关解答——</p><p class="ql-block">清朝有个山西人叫祁寯藻,老家寿阳,被称作三代帝师,当过道光、咸丰、同治三位皇帝的老师,很牛气啊。他写了一本书《马首农言》,是一部农学著作。</p><p class="ql-block">寿阳在历史上是个出厨子的地方,人们对饮食情有独钟。祁寯藻的父亲宦游新疆,返回时路过甘肃兰州,发现当地人吃一种白菜,味美且易种植,遂把种子带回山西。</p><p class="ql-block">后来这种白菜在气候适宜的山西也大量种植,当地人称回回菜。文人消闲,啥也要折腾个高雅,祁寯藻写《马首农事》一书时,将其定名茴子白,遂沿用至今。</p><p class="ql-block">《山西志》这样描述茴子白:玉蔓菁,缕以为丝,皓若烂银,浸之井华,剂以醯醢,绝美爽喉。记载中称茴子白为“玉蔓菁”,名副其实啊!</p><p class="ql-block">山西民谣有: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个层,妹妹你爱不爱受苦那人。平遥的牛肉、太谷的饼、五寨的茴子白瓷圪丁丁。</p><p class="ql-block">据考证,茴子白原产于伊朗国,在欧洲也广泛种植。法语是因浪漫而闻名的语言,法国人又是多情的种族。然而法国人对爱人最浪漫的告白不是我爱你,却是朴实无华的一句话:你是我的小卷心菜!卷心菜就是茴子白,意即用爱一层一层地包裹你。跟着法国人耍浪漫,五寨人唱给爱人的歌当然是:你是我的茴呀茴子白……</p><p class="ql-block">我的学生专业而饶有风趣的解答,再次激起了我思恋茴子白的层层涟漪。突然想起金庸武侠小说《连城诀》中的男主角狄云,他性格单纯直率,被师妹戚芳昵称为“空心菜”。</p><p class="ql-block">如此想来,有朝一日,我出息了,亦写一部长篇小说,女主人公的名字就非“茴子白”莫属了。我这个芳名茴子白的女主人公,肯定是一个清纯、风雅、古典的碧翠美人了。</p><p class="ql-block">哦,我永远思恋的圆墩墩的茴子白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