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蠡测（40）白月光与朱砂痣

吼吼

说起“白月光”与“朱砂痣”，想必许多人都不陌生。张爱玲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一书中写道：“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在张爱玲眼中，“白月光”与“朱砂痣”就是她心头念而不得和忘而不掉的两个人。其实，这世上每一个人的心里，何尝不都挂着一轮“白月光”，点着一颗“朱砂痣”。“白月光”，代表着完美的理想，期而不可得。“朱砂痣”，代表着曾经的拥有，失而不可复。每每提及，总会让人不禁惆怅不已。

时光回溯，触类而比。其实2000年前的孔夫子心中也驻着他的“白月光”与“朱砂痣”，不过他惦记的不是爱人，而是自己的两个爱徒。“白月光”就是颜回，那是他一生理想志向的寄托；“朱砂痣”则是子路，那是他曾经朝夕相伴的亲人。可惜都先他而去，一个期不可得，一个失不可复，难怪孔夫子会感慨“逝者如斯夫”！

在孔子眼中，颜回就是他付诸一生心血雕琢打磨的精品，遍翻《论语》，孔子对颜回的喜爱几乎都能溢出来，“三月不违仁”，“语之而不惰”，“不迁怒，不贰过”，“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孔子曾说，“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悦）。”在孔子眼中，颜回就是他学识志向的全盘传承者和发扬光大者。朱熹在《四书集注》中这样分析，“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通，无所疑问。故夫子云然，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看看，他是多么喜欢这个弟子。

可惜，这位诸弟子中的精品，却出人意料的是一个易碎品。所以，一提及颜回，孔子表现出来的情绪都不太稳定。《论语》先进篇中就多章记述了孔子对颜渊之死的情绪表达。

情绪一：慨。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面对鲁国权臣的招揽，一想到自己早夭的杰出弟子，孔子满腹感慨：这么优秀的学生，我的白月光啊，就这么走了！

情绪二：叹。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孔子在匡地受困，颜渊最后才逃出来。孔子以为他已遇难，颜渊却用“子在，回何敢死”安慰老师。可惜他最终还是没熬过天命，早早离世。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孔子对此深感痛心，意尤难平，以致发出“天要亡我”的哀叹。

情绪三：悲。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曰：“有恸乎？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孔子是一个坚强、乐观、通达的人，《论语》里很少有孔子哭的场面，这是为数不多的一个。由此可见，颜渊在孔子心中的地位。

情绪四：憾。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门人厚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面对门人弟子厚葬颜渊的做法，孔子很是纠结，因为他历来主张重礼而薄葬，虽然嘴上反对厚葬颜渊，但实际上却也默认了。这也算是孔夫子很少见的一次言不由衷违心之举吧。不过，对于这件事，他还是表达了深深的遗憾：颜回视我如父，我亦视回如子，他是最懂我的那个，可惜你们几个却不懂我与回，还是将他厚葬了！也罢！也罢！我们不难想象，此刻的孔夫子是满腔的厚爱和无奈。

如果对“白月光”颜回，孔子是期而不得的遗憾，那么对“朱砂痣”子路则是失而不复的痛苦。

他就好比是孔子常在手边的一件瑕疵品，不太满意，总是敲打，却又一直称不离手。孔子诸弟子中，子路的形象是最生动、最可爱的。他比孔子小九岁，对孔子忠诚不渝，为人刚直豪爽，有一定的学识功底，也有一身好打不平的武艺，更有“差等生”们的通病，好像除了对老师的忠心，子路身上没有一处是特别完美的，但就是如此一个有瑕疵的“朱砂痣”，即便赴死拼命，也要遵师嘱、正衣冠、严守礼，不惜为孔子卫道。

子路死后，孔子备受打击，悲痛欲绝大呼“嗟乎，由死矣”，终日抑郁寡欢，一年后便驾鹤西去。曾经孔子发牢骚时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子路）与？”他心里清楚，除了子路，没人会不论沉浮、不计利害一直不离不弃跟着他。所以，当子路先逝，对孔子而言，失去的虽不是最得意的弟子，但却是最心疼的那颗“朱砂痣”。子路不仅仅是学生，是保镖，更是他的挚友与兄弟。也许，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都在回忆着关于子路的点点滴滴。

那一年，他曾教授他人生大道。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他告诉他，人活一世关键在“事人”，不语怪、力、乱、神，但求修、齐、治、平，尊重生命，尽好本分，足矣！

那一年，他曾对他的未来深表担忧。他清楚，“子路，行行如也”，那刚直的性子，是好的品质，但也是致命的缺点。所以，他才会担心“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故而对其尤多关爱和提醒，可惜子路的结局还是被他不幸言中。

那一年，他曾狠狠训斥于他。子路因举荐读书不多的柴羔管理费地，他批评那是“贼夫人之子（误人子弟）”。子路认死理还狡辩，“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于是他怒了，狠批“是故恶夫佞者（我很讨厌你这个不好学还狡辩的家伙）”。

那一年，他曾极力护他而怒怼众弟子。子路因性格刚烈，鼓瑟之时常含杀伐之气，故而他开玩笑，“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你那音乐水准怎么好意思称是孔门弟子）”于是有的弟子误判形势，对子路有所不敬。他见状怒怼，“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学业入道，谓之“升堂”；洞悉精微，谓之“入室”。他话里的潜台词就是，子路好歹已登堂，无非尚未入室，而你们连堂的门槛还没摸到呢！他用高度的评价，狠狠打了那些不敬子路之人的脸。我可以奚落子路，但别人绝对不行。看看，这得有多护犊子啊！

孔子的“白月光”与“朱砂痣”，颜渊享受了“白月光”的荣耀，但总觉得有点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子路得到了“朱砂痣”的待遇，却更具真实的烟火气。孰优孰劣，也许只有他老人家自己心里明白了……

（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