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鹗与徐鼒的交往

赖立位

林鹗与南明史专家福宁知府徐鼒的交往

徐鼒（1810-1862），字彝舟，号亦才，江苏六合人。清代著名的史学家、文学家、经济学家。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入翰林。咸丰二年(1852)，徐鼒回乡探亲，适逢太平军攻打六合，便与六合知县温绍原等一起筹办团练，守城拒敌长达五年，使得地方免遭涂炭。因办团练守城有功，获清廷赏识，得到咸丰帝的亲自召见垂问，咸丰八年授福建福宁府知府。十一年调任延平知府，被新到任的福建巡抚徐宗干留任，并兼福建北路粮道、浙江温处接壤地方防剿。同治元年（1862）八月卒于福宁官署。徐鼒博通经史，撰述丰富，著有《未灰斋文集》《未灰斋诗钞》等各类著作二十余种。其中，南明史专著《小腆纪年附考》二十卷、《小腆纪传》六十五卷，记载了明亡之后中国南方相继存在的福、唐、鲁、桂四王政权和台湾郑氏的史事，是研究南明史的重要史料。

林鹗（1793-1874），字太冲，号迂谷，泰顺县人。道光二十二年岁贡生，曾任兰溪县学训导、温州中山书院掌教。林鹗是泰顺古代留存著述最丰富的学者。所纂修的泰顺《分疆录》，是泰顺建县以来最好的一部志书，被收入《中国方志丛书》；所著《望山草堂诗抄》被收入《清代诗文集汇编》；此外尚有《望山草堂文集》《望山堂琴学存书》等著作存世。

道光二十八年（1848），林鹗以岁贡生的身份前往北京，进入国子监读书。在北京，结交了同乡孙锵鸣、孙衣言兄弟。其时，孙锵鸣任翰林院编修，徐鼒任翰林院检讨，两人是翰林院同事。林鹗通过孙氏兄弟结识了徐鼒等诸多才俊之士。二十九年（1849），孙锵鸣典试广西，事毕留任广西学政。三十年（1850），在北京多次参加科考却一无所获的林鹗受孙锵鸣之邀，南下桂林，出任孙锵鸣幕僚。此后数年间，徐鼒与林鹗天各一方，在时空上没有交集。

咸丰八年（1858），徐鼒担任福宁知府。福宁府驻地在今天的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清代的霞浦县其地域包括今天的柘荣县。福宁府所辖的寿宁、福安、霞浦、福鼎从西到东与泰顺县接壤。同年，林鹗从兰溪县学训导任上辞职回到泰顺。次年，即咸丰九年，林鹗的儿子林用霖到霞浦，担任霞浦县典史。典史是知县的佐杂，县级衙门必设之职。如逢知县的入流佐官如县丞、主簿缺位时，典史可代行其职。典史虽然没有品级，但也是由吏部铨选、皇帝签批，属于朝廷正式发文任命的“命官”。林用霖上任不久，赋闲在家的林鹗前往霞浦看望儿子，于是与十年前的旧相识徐鼒在霞浦重逢。

徐鼒在福宁知府任上重视振兴文教，修葺府城近圣书院，捐俸购置经史等书籍。林鹗到霞浦，受邀给近圣书院的学生讲学，批改作业。《望山草堂诗钞》卷九有《阅福宁近圣书院经课有感，作<读书难>示诸生》七律一首：“愈愚惟学学逾愚，谁是胸中握智珠。汉帝求书来伪籍，宋贤争道入空儒。万年史有传闻误，百氏言多曲径迂。莫太师心毋太信，瓣香遥接仲尼徒。”《望山草堂文集》里有《读书难》一文，就是应近圣书院诸生之请所作，讲述了应当如何读书的方法和建议。

《望山草堂文集》里有一篇名为《吴学士均州移建比干庙碑辨》的文章，起因是乾隆年间均州移建比干庙，翰林侍讲学士吴省钦撰写了一块碑文，论述了比干的身份、林姓发源地长林等。福建林氏将该碑文收入族谱。林鹗认为吴省钦的观点不妥，写了此文予以辩驳。篇末林鹗自注：“此篇徐彝舟嫌其空辨，以为不可存。彝舟考据家，但知堪实不能空，恐非真知古文者。姑存，请教识者删定。”注里的徐彝舟就是徐鼒。从注文中可以发现，这篇文章徐鼒看过。但是徐、林两人关于这篇文章的意义存在很大意见分歧，徐鼒觉得作这样的辨析没有什么必要，而林鹗则认为很有必要。从最终还是收入文集来看，林鹗没有听从徐鼒的建议。

徐鼒是一位卓有成效的史学家，他的南明史专著《小腆纪年附考》于咸丰十一年刊成于福宁知府任上。书名小腆，小国之谓也。源自《尚书》之《大诰》篇，“殷小腆，诞敢纪其叙”。咸丰九年（1859）冬，他将《小腆纪年附考》付梓。付梓前，他特聘林鹗为《小腆纪年附考》进行审校。林鹗不负所托，对全书进行了认真审校。全书阅毕，对该部专著及作者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自来修史皆广延名宿。合数十人之见闻、精力，方成一书。而先生以一人之力兼之，集诸稗史，博采诸家文集、各地志书，订伪求是，至博至精，成此巨制，以为修正史者之助，此绝大史才，又非马、郑所能兼也。拜服，拜服！”同时，对书中崇祯十七年真定知府杀巡抚徐标投降李自成一节的写法提出了修改建议。该建议被徐鼒采纳。徐鼒儿子承禧、承祖、承礼编写的《敝帚斋主人年谱补》记载了这段交往。“己未（1859）......是冬，开梓《小腆纪年》，林太冲、宋左夫任校雠之役。谨案：林君名鹗，泰顺人。以贡生官兰溪县教谕。尝与府君书谕：《小腆纪年》崇祯十七年真定知府邱茂华杀巡抚徐标叛降闯贼一条改定书法。府君虚心从之。

书曰：‘书名《小腆》，雅淳无忌。自甲申正月起，只是为三藩张本，亦自无碍。盖崇祯此年，正史已删入本朝，诸轶事将来无所附丽，正可为此书开宗明义也。书仿通鉴，纲目极当。自作春秋，自为公谷。虽是创格，然与正史不相沿袭，正可自为一家，以示不敢僭妄续史，知削觚时亦煞费苦心矣。书法谨严之至，考订弃取，征信存疑，既博且精，皆无遗义。内惟邱茂华杀巡抚一条，敢质所疑。杀巡抚是中军谢嘉福。中军是巡抚麾下首领，义等君臣。今专诛茂华而使操刀贼上之，嘉福全脱罪名，终觉未允。夫茂华下狱当日，定是叛迹已露，不待降贼始为叛。不若据事直书‘明真定知府邱茂华叛，与中军谢嘉福杀巡抚徐标迎降。’（谨案，今本作：‘明保定副将谢嘉福杀巡抚徐标，偕知真定府邱茂华叛降于闯贼。’）先生用董狐笔例，书法自超。然赵宣是当国人，穿是宣子族属，反有类乎巡抚之中军。故归罪宣子，不必更书赵穿。嘉福却是徐公之属，非茂华之属，茂华似与宣子不同科也。’”

从年谱中的这段文字来看，徐鼒的儿子撰写《敝帚斋主人年谱补》的时候，林鹗写给徐鼒的这份书函原物还在，所以做了全文抄录。

徐鼒生命的最后几年，正是国家多事之秋。富庶的江浙，已经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徐鼒坚守了五年、曾经获得“铁打的六合”的故乡六合城，最终也被太平军攻破。许多乡亲千里跋涉来到霞浦投奔徐鼒，“时乡人避难至者百数十人”。面对这些曾经患难与共的乡亲，徐鼒全力接济，“计口授食，而内署资用益绌，晨炊常不具”，致使自家连每日的早餐都成了问题。其中一位曾参加守卫六合城的戴万林，携家带口到了霞浦。为了家族不因战乱完全失散，或者一旦失散他日还能重新认祖归宗，在战火纷飞的逃亡路上还不忘携带族谱，并抽空撰修完善。林鹗应戴万林之邀撰写了《六合戴氏族谱序》，记录了六合人历史上的这段颠沛流离。这份文字之缘，或许牵线的人就是徐鼒。

其时，太平天国、金钱会对福建、浙江相邻的丽水、温州、福宁等地构成了严重威胁。咸丰辛酉（1861）秋天，金钱会攻陷了福宁府下属的福鼎县城，府城霞浦岌岌可危。在温州方向，金钱会曾短暂占领温州府城，林鹗老朋友董暿在温州城破之时被杀；林鹗老朋友孙衣言、孙锵鸣兄弟的老家瑞安潘埭安义堡，被金钱会纵火焚毁。孙衣言长子孙诒谷，在瑞安与太平军作战中被杀。因为福鼎陷落，徐鼒遭到处分。周边危机四伏，各级官员都忙于防御事务，林用霖一度受上峰指派返回泰顺协调防务。眼看烽烟四起，林鹗在霞浦城里默默祈祷，仿南唐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填词《和冯延巳三愿词》：“邀天眷，一柱清香歌一段，稽首陈三愿：一愿嗣王万岁，再愿销兵止战，三愿儿强孙更健，永世无灾患。”谱成古琴曲，缓缓弹唱。多年后撰《望山堂琴学存书》，收入此小曲，并注云：“此南唐小令，无关风雅。余游温麻，时江浙陷贼，渐及温郡。平阳土匪掠福鼎。小儿从政温麻，奉檄督团练办贼。时乱多忧，姑作吉祥语以自解闷。未几而土匪平，贼亦渐次肃清。是此词亦嘉兆也，故存之。”温麻，是霞浦的古地名。林鹗的愿望不久实现了，金钱会、进入温州的太平军都被镇压。因为防堵金钱会等有功，林用霖升任霞浦县丞，还在知县缺位时短暂代理其职。可惜的是，同治二年（1862）八月，徐鼒这位一代史才因积劳成疾，累死在福宁府官署。他或许曾听到过林鹗的琴声，但是没有看到战乱完全平息的太平景象。死后，朝廷撤销了对他的处分，如果泉下有知也许会有一丝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