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那缕阳光</p><p class="ql-block"> 又逢西方人的平安夜，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夜，二十一年来，我却年年怕今宵，期盼天下的日历里缺少这一天，每逢买回新日历恨不得把这一页提前撕碎或把这一天抠掉。二十一年前的今天是个没有太阳，阴风惨惨，十分阴冷的日子，我整天打不起精神，老觉得畏寒、畏冷、畏难、畏惧。半下午时分，办公桌上摆放着学生们送来的几个苹果，苹果上贴着写有平安类祝语的字条，我正望着苹果发呆，忽然办公室的门开了，一股寒意如一柄利剑险些将我击倒，进来的是校办公室小虞老师，她用低沉的语气告诉我：“校办刚接到你老家来的电话，你母亲去世了。”我像被什么东西牢牢的粘在椅子上，站不起来，喉咙里也被什么东西哽咽着，发不出声，只有眼眶没堵住-----天旋地转，平安夜，我哪有平安？深感从此我失去了那缕阳光。当今子女是一个家庭的太阳，而我自幼觉得母亲是我的一缕阳光，是我心中的一线光亮。我从来不知道父亲的长相，在无成熟记忆时父亲就离开了我们，那时的弟弟还抱在怀里，家庭的拮据，生活的艰难，今天想起来心里还常常流泪。七岁那年，我天天放牛，仍然没钱去上学，一学期除了要一元五角钱的学杂费外，还要书本费，还要买练习本和铅笔之类，一学期的费用总起来要好几块钱，我知道母亲无力筹措，从来不敢提上学的要求。当然若在今天少喝一杯冷饮就足够上几年学了，谁叫我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呢。每逢看到同龄人上学，那种羡慕劲就别提了，几次强忍不住，还是背着人流了泪。我把捡来的干树枝用菜刀切成大约两寸长一截，用藤条捆成两捆藏在床底下，一天母亲打扫卫生时发现了，问我干啥用，我吞吞吐吐地回答：“放牛时拿去向上了学的牛娃们学算术。”我忐忑地等待着母亲的责备，但母亲只是用一只手摸着我的头，啥也没说，脸转过去了，老式房子采光不好，透过从天井射来的一缕阳光见母亲在抹眼泪。她一夜无眠......</p><p class="ql-block">第二天见母亲从生产队里预支来了一小捆齐稻草，并用木头钉成个丁字形的木架，再在丁字的“横”上钉着七颗大钉子，活像八戒的武器，然后把丁字的那一“勾”勾在条凳一头，母亲告诉我：这是草鞋架（器），这大概就是她昨夜无眠的设计。中午母亲坐到草鞋架上试着编草鞋，一缕阳光照射着母亲手上舞动的稻草，照着母亲的脸。母亲的手真巧，把稻草变成了鞋，待我放牛回来时，地上已有了三双成品，我禁不住试试，但脚小了。晚上趁着天井口上射进来的一缕月光，又编了两双。一天，两天，三天......母亲一腾出空就坐在草鞋架上，从此她常用一只手捶打着腰，那是长时间挠弯成的痛，她的手也被稻草磨出了无数批血泡，血泡破了，实在不能编了，就歇一两天，好点了就再编，但没见母亲叫一声苦和埋怨。时间久了，屋角堆了几十双了。有了鞋又愁卖，当时的零售价是一分五厘钱一双，但很少有人买，又有哪个农民舍得花钱买草鞋穿着下地呢，无论是晴还是雨天都是光脚丫子，我上山放牛，后来上学基本也是打赤脚的。供销社收购的价格是一分二厘一双，但路途遥远，来去要半天工夫。一块五毛钱的学杂费，要编一百多双，两百多只呀，母亲的手要磨起多少个血泡，要脱去多少层皮哦！邻村的山上有群地质队的工人在露天挖坑探矿，母亲叫我背着草鞋去试试，工人叔叔也是光着脚挖土、挑土。不知是同情我，还是我运气好，第一次叔叔们就用一角钱买了六双，并叫我每天可以送去试试，老天厚爱我吧，此处成了我的主要销售渠道，后来熟了，他们都开玩笑叫我“小草鞋”。长大了读《三国演义》时，还自我安慰地想：我与刘备有段相似经历。</p><p class="ql-block">一天中午，那缕阳光正从天井射进屋里，整个房子格外透亮，母亲端出一个旧土罐子，半罐子的纸质碎钱，一分，两分，也有五分一毛的，但几乎没有五毛的，更不可能有一元的钱。一共有两块七毛二分，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母亲脸上也露出些许笑容。这哪是钱呢，分明是半罐子，不，是满罐子，也许是若干罐子母亲的血与汗！</p><p class="ql-block">母亲把罐子让我抱在怀里，我好像抱着个三世单传的婴儿。母亲像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用红土布自缝的小书包，书包正面还挑了一个小太阳的图案，原来她背着我早就做好了小书包，让我背着书包，再把钱放到书包里，书包虽然不重但感觉到了份量，好像我人生和全家的希望都在里面。母亲平静地说：“明天送你去上学！”音调不高却听得出藏在心里的欢乐。那缕阳光正落她身上，照着她满手的血泡和破了皮的血肉，她那矮小的身材全罩在光芒中。此时此刻在我眼中母亲就是我的一缕阳光，从此我成了一名学生，那缕阳光一直照着我求学的路。</p><p class="ql-block">从此母亲继续寻空编草鞋，节假日我就背着草鞋到乡里四邻去叫卖。第一个暑假母亲还教我用稻草编蒲团，因为蒲团比草鞋划得来些，我很快就出师了，圆圆的，软软的，坐在上面很舒服，提在手上犹如一面铜锣。有一次，十里开外的陈姓唱社戏，我挑了八面“铜锣”去赶场子，边看戏边卖，两毛钱一个，卖了七个，这是我单次最辉煌的成就。剩下的一个提在手上在台下转来窜去地卖，从此我就有了“铜锣先生”的外号。卖草鞋卖“铜锣”成了我学费的主要来源。那缕阳光照着“小草鞋”，照着“铜锣先生”变成了终身的粉笔先生。</p><p class="ql-block">丘吉尔有句名言：“我没有路，但我知道方向。”人不怕穷，就怕懒！懒就失去了志气，懒就没有了方向。</p><p class="ql-block">老母第二十个忌日的晚上我做了个梦，来到母亲坟前，我的皮鞋幻成了草鞋，手中拿的不是习惯了的手机，而是提着一个铜锣似的稻草蒲团。墓周的树叶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好似母亲在为我颔首点头，我默默地站定坟前，没见到母亲，只见从树叶缝隙透出一缕阳光，照在坟头，也投在我的脸上------我惊醒了，天还没亮，但心里还有那缕阳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