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巷夜谭之二十八

愿做传承人

李云鹏

李云鹏，1937年生于渭水源头之五竹镇。曾有一段军旅生涯，此后从事最长的职业是文学杂志编辑。曾任《飞天》文学月刊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忧郁的波斯菊》《三行》《零点，与壁钟对话》《西部没有望夫石》《篁村诗草》等诗集及长篇叙事诗《牧童宝笛》《血写的证书》《花儿魂》，散文随笔集《剪影，或者三叶草》等。

　　编者按 父亲虽然在家乡仅度过了短短14年的少儿时代，但家乡的人和事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且随着岁月越来越清晰地闪现在他的脑海，常常讲起来神采飞扬，甚而手舞足蹈。那清贫而充满趣味的美好日子，那古老的渭河源头旧时的乡人、乡俗、乡情，成为父亲不能忘却的记忆。年事已高的父亲遂有了再次动笔的冲动，便有了以下这一篇篇带有乡土味道、趣味十足的短文呈现。短文以真实的闻见为本，但显然有一定艺术加工（有些篇或是二三人事的揉合）。故而父亲把这个短文集-——《村巷夜谭》，称作“记述乡野村夫俗事的笔记小说”。

——李田妹



“岁寒三友”眼里的画匠爷

下篇 篁岩寺：波荡时段的粗放记事

我们在“上篇”说过了：这里的“岁寒三友”，并非画师笔下松竹梅的彩绘，是画匠爷对雪天登临高山之巅篁岩寺的三个村童的赐名，半是戏言，半是赞许。

我们把镜头切换到篁岩寺。画匠爷便绝对不似自家厅堂精心打造一架社火的那个画师了。而那个叫名篁岩寺的去处，续续断断，几乎消磨了他小半生的时光。

建于明代的篁岩寺，因其久远的年代及其独具特色的建构，向为历代游客所瞩目。陡峭的赭红色岩壁上，沿一溜石窟，穿檩架梁，横栏悬柱，明椽亮瓦，虚底单檐长廊的十八窟佛龛，加一处禅院，组成这松涛竹影泉声里仪态可人的古寺，凸显着历代人的匠心。因年久失修，显出一种必不可免的苍然老态。生于斯土的画匠爷，义不容辞地承接了“修容”的重任。或为壁画补残，或为岁月磨洗得色彩斑驳的佛像“整容”。那是个耗费时日的、近似一种虔诚的修行。

没有准确的计数，画匠爷在篁岩寺续续断断有多少年辰，人眼里，那是黑发到白发的过程。我们只取画师晚岁的几幅影像——其实是篁岩寺一个波荡时段的粗放记事。

始终是农民身份的画匠爷，不视简居素食为“清苦”。

小小禅院内，有木构的数间小房，是寺僧的生活区，画匠爷占有一间。睡卧的土炕外，一张简陋的素色小木桌，置放画盘画具，此外是煨茶造饭的红泥小火炉，就是画匠爷日常的居处和摆设。家人隔三差五送上山的起面馍馍就茶水，有时就可以是一顿正餐。偶或有切细的擀面，添加些许自采的香菇等应时野蔬，就是老画师“饭煮胡麻雪煮茶”的美食。伴从不在，厨事便自然由画匠爷亲手操办了。手法不多，最简便是水和面，夹“懒疙瘩”，如他的画笔那样，日久磨出来的近乎原始的厨艺，其实是画师早年在外地单身设馆授艺时的家常便饭。

那回上山，虽年事已高，画匠爷臂力尚能独自掌画盘。篁岩寺日课的安排，一如乡村小学堂的课铃般有序。闻古寺晨钟即起，闲步岭头，布巾扫几滴草尖的露水浴面，而后是纵目四野的观山望水，而后是画笔的持续游走，直至“黄昏到寺蝙蝠飞”。

虽处松竹掩映的古寺，老画师似乎沒有多少“松风煮茗，竹雨谈诗”之雅兴。煮茗有之，烟熏火燎的寻常火煨，苦酽苦酽的罐罐茶而已，自然没有名士品茗的仪态。至于谈诗，偶或有唇边的喃喃，多是古人的吟诵。画匠爷创绘的壁画上，也多有古诗词的题句，什么“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一类。“岁寒三友”后来留意到，寺居小小桌案上，温静地睡着一册纸页软软又发黄的《千家诗》。

说“寒尽不知年”，其实还是有“历日”的：每在秋霜初降，画匠爷就会辞离他的山中寺居，回返他山下的“容膝小宅”，随后，腊冬时节，熬夜搭眼筹措春节社火——农家的狂欢节了。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

晨钟暮鼓，画笔经年累月的运作，近乎一种无休止的磨砺。外人眼里的枯燥，画师笔底的执着。一幅幅残破的旧壁画，在画匠爷笔底补残修容，焕发出一派夺目的春色。

建于明代的篁岩寺，壁上存有一幅珍贵的明代壁画，岁月磨洗，已现蒼颜。画匠爷早先有过琢磨，未揣摩出确切年代，也未有着意的研读。但自敦煌归来，确认这幅壁画的年代，就有了着意的留连玩味，意在参法。其后，修复这幅已现斑驳的明代画师的遗笔，列入老画师计议中的细工，其小心翼翼几近手心的呵护：“老先人留下的东西，不能在我辈手里失去。”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身体愈来愈疲弱，有一种“抢时间”的使命感。挥动画笔前每晨必有沐手进香的虔诚。

说到那幅宋代壁画，乡人不识，多有人提议铲除另画。“万不能！！！”那三字之后，应该是三个现代吊车也吊不动的惊叹号。修补长廊别幅壁画时，先用一幅布帘精心护住。凡有人入寺游观，特意提醒好生护持。

画师每日按部就班的功课，有如小学堂严谨的课表，一旦动了画笔，非要事不会打乱，也不喜欢外人干扰。寻常动态是，在工作的寺窟门口挂一条半卷的竹帘，对来人一种温言的示意：非必要，暂缓入内。偶有游人入室，并不给眼色，会有一个照应式的点头，依旧埋首画事。偶有借机片刻的小息，与来人聊几句家常。很人性化的，多能被人理解。

摄影：杨晓冰

　　某日，画匠爷正面壁挥毫，一幅新创的壁画正待上色。未知何方来客的手杖，两回挑起竹帘探看，画匠爷蹙眉给话：“要看进来看吧！”语气多少含有一丝不快：或为那手杖的挑珠帘？（隐语：你没手吗?）

来人头顶“盆盆帽”、一身制服的装扮，能认出干着些什么公事的人物。也就四十挂零吧，却提着一条文明棍，半是挂在臂弯里，半是甩甩搭搭，拄在地上的时候不多。此人到寺庙闲游，多嘴多舌，指指画画，画匠爷不爱搭理。只有几个“嗯嗯啊啊”的应对。

“这个可以铲了！颜色脏哇哇的。”文明棍点到那幅明代壁画，“画幅新的。”棍头在画上留下浅浅一点划痕。当那人的棍头再次点向壁画时，画匠爷气就不顺，斜眼瞟了那人一眼，软软投去一句：“那是明代人的手笔。你手里的那根棍棍叫文明棍吧？”

那人似乎觉得伤了脸。鼻腔里一个冷笑，傲然吐出一句：“土地爷戴草帽，全在画家的手了。什么明代、清朝，也就是画家你的口了。”彻底激怒了画匠爷：“这是佛地，你想吐了另找地方去！”老眼里从未见过的烈烈火星，逼退了那人，及臂弯里那根甩来甩去的文明棍。

这人世间事，就怪。偏是你要护持的“贵重”，偏就有躲不开的袭扰。

秋里一个傍黑天，自山那边翻梁而来的十多个过兵，欲进寺借宿，几番劝阻不听。这些兵，原本多是农家子弟，裹了一身黄，背了一杆枪，不知咋调教的，端树干上生出邪枝子，对老百姓，动不动就立眉竖眼的。偏就选定壁有明代古画的那间大佛殿，言：“宽展”。枪呢棒呢的往墙边一立，就一地斜挺睡卧，没给老人个好脸式。

老画师顾虑大兵们的粗率会损及壁画，知道对他们劝说也是白费口舌，画匠爷便从临摹时的座椅上回过身，那笑脸绵软得近乎低三下四：“老总，你们愿睡这地场就睡。我今晚夕懒得动身，就在这椅子上打个瞌睡，呼噜牛吼，怕扰老总的梦。”就扎了个守夜的架势。（老画师忽然意识到：人到紧忙处，编谎也没编圆。）少见的两只手并成作揖，却被此刻背靠墙站着的一脸病容的大兵伸手轻轻压下。那汉子进入佛堂，一再地双手合十躬身施礼，口中念念有词。此刻转对他的同伙：“莫难为伺候佛爷的人。”遂扫一眼斜挺睡卧的兵卒：“在这睡冷地场，十多个人头碰脚也挤不下，真怕佛爷怪罪呢。莫若下山去，三几里就是小镇，车马店里吃口热饭，睡个热炕。”老画师向那劝动了士兵的虚弱的汉子，更有一个少见的充满诚意的鞠躬，这在画匠爷绝对是史无前例的。许是“佛爷怪罪”起了作用，初始口气硬扎扎的兵们便应声抬脚动步，嘴里嘟嘟哝哝地步出山门，摇摇晃晃下山，渐渐被暮色消化。

老画师有一个长长的叹息：维护那幅历尽岁月沧桑的明代壁画，对于他，何等力单！

时令流转，草木荣枯。庙堂挥画笔的苦行僧般的日子，耗损了画师日渐老衰的身子。画匠爷有一声长叹：“修残补缺，这个活我得赶着做。”手中的画笔就给人一种与日月争竞的感觉。

昔年洮河畔设馆示教过的两个学子，有日来篁岩寺探望授课老师。画师心下欣然：应该是不意间的助力。到寺三五日间，每个清晨，画匠爷一日不空地带弟子有岭上的露水游，看每天必有的隔沟可见鞍儿屲岭上鹿群的戏乐和奔姿。

近乎一种约定，每天清晨，那岭头必有数达三五只的鹿群，悠悠然吃露水草。（那年代，山下村学上早操时，“岁寒三友”们每每得见此番景象。惜乎那已成为远逝的图景）对画匠爷，可以想见，每晨踏着露水草的信步，自有消解镇日埋身寺窟的寂苦；不排除寻找画意。那露水草间小大鹿哥们的悠然态势，那追逐间造出绝世线条的奔姿，每每使老画师沉醉其中。

“眼里没过这一类场景，你画不出九色鹿来！”画匠爷即兴提到莫高窟的九色鹿。似乎无意，俩学子却悟出别一种示教。

画匠爷对俩学子：“游篁岩寺，对你等，一幅明代古画是不能不看的。”师生便在那幅古画前有数日的研读。

面对画幅，老画师瞅定俩学子：“我们怎么看这幅壁画？”就有一番小的议论，关乎如何修饰，如何保护之类的细事。连一旁的老寺僧也参与评说。一学子似乎随兴排出一句:“这是颗珍贵的历史印章。”画匠爷精神为之一振:“印章?对极了!”禁不住一个击掌，“篁岩寺确是一颗大印，先人拓在我们这块土地上的一颗大印。”

气氛立时变得活跃起来。俩学子进一步建言，修补前，先临摹那幅明代壁画，为长远计，存备一个纸稿。画匠爷一脸喜色：“你们比我灵醒。明天不能放你俩走了，得帮我出些主意。”

师徒几天的研磨，加上老寺僧的建言，画匠爷便有了修补明代壁画的肚里文章。先临摹那幅明代壁画，一为存个纸稿；二为练手：意在面壁补残时手底有精准的尺寸。

摄影：刘存来

　　画匠爷还未从庄农人朴实的习俗里脱身。俩学子将要离去，画匠爷有点儿不舍。离寺前一天的午后，兴致颇佳的画匠爷让俩学子去赏玩山水，自个儿悄悄撸衫卷袖造起待客晚宴：两碗麦面加水，搅到柔粘，一双筷子熟练地夹到滚水锅里，造出渭水农家忙促时节的寻常碗里食：懒疙瘩。此番懒疙瘩，不同往常，带有浓浓的篁岩寺特色：伴有庙田里的新洋芋，嫩蚕豆，青草间随意可以捡取的鲜蘑菇，外加小把缸里储存的少许猪肉䏴子。俩年轻娃噗腾噗腾吃了个锅空碗净，直道：“香破头了！”画匠爷拈须一笑：“只是锅小了点儿。”

这只可视做画匠爷的一点儿逸兴。挥毫古寺中的画师，并非人们想象中只有古寺昏灯下的寂苦。严谨的画事之外，时有投足松竹芳草间的闲适，那鸟声入耳，那泉声亦入耳，花草虫鸟都是画匠爷的珍爱。爱屋及乌，等若拓在心壁上的篁岩寺。

篁岩寺顶的岩壁上，有别处稀见花盘最大最美的白色百合花，瓣上有点墨般的黑斑，特好看，取之则难。“岁寒三友”顽赖，冒险攀岩采得一束，喜滋滋捧给画匠爷。老人不拂孩子们的美意，欣然接过，赏看了一会儿，温言正色：“悬崖绝壁，出险呢，以后莫再。再呢，开在寺佛顶上不是更好看吗？”进香一般，把几枝献在佛爷足下的香案，又几枝，带回居室，一享瓶中的山色。

关乎一只蝙蝠，便引出“岁寒三友”的一桩羞事，惹来画匠爷一番呵斥：“剁你几个的手指呢！”

兴盛一时的篁岩寺“四月八山会”的前一天，寺门前的草场上就已热闹起来了。戏台已经搭就；生意人闪来闪去，搭帐篷，砌锅灶，占地摊……也少不了还在顽赖年岁的“岁寒三友”的捷足先登。呼隆隆，上钟咀，呼隆隆，过长廊，呼隆隆，爬上搭稳不久的戏台，被人家吼喊着赶下台，嘻哈散去。

已近黄昏时辰，几个也闹腾乏了，依藉寺壁歇缓片刻后准备下山。就见有蝙蝠飞过，是谁手痒痒似地，用帽碗捕捉到一只，那小精灵有怯怯地挣扎。恶作剧就来了：巧了，捡起地上半截烟蒂，将些许烟丝塞进蝙蝠嘴里。也就片刻，那孽障竟晕过去了，有挣扎的扑腾，却不能起飞。

也该有事。偏就被向晚收笔路过的画匠爷撞见。厉声一句“剁你几个的手指呢！”遂接过半处昏迷的蝙蝠，用小拇指独存的长指甲，小心翼翼剔除蝙蝠嘴里的烟丝，将小孽障轻轻置于一寺佛的足下养息。狠扫“岁寒三友”一眼，半脸阴云地走开了。“岁寒三友”记忆里，这是画匠爷对他们仅有的一次“翻脸”。

“剁手指”是画匠爷掷出的惊堂木。但我辈自此初识蝙蝠是益“鸟”（兽乎？鸟乎？）；又记住了一个很有味儿的“黄昏到寺蝙蝠飞”的丽句。

晨钟暮鼓，老画师完成了篁岩寺仅存的一幅宋代壁画的修复，再现了宋代壁画别样的风姿：竹影青草间，小大两只野鹿。一只憨态可掬的鹿羔回头的顾盼，隐约绵甜的呼唤，似有一种呼母的急切。另侧的竹丛里，现出半身神色忧郁、顾盼左右，急切寻找鹿羔的母鹿，情意绵甜。游人眼里，那鹿们活泛的身姿，依稀有从鞍儿屲吃水草的鹿群里跑来的样子。

那幅明代画师留下的“印章”，有了清晰的再现，画匠爷有一种满满的收获感：“缴了个及格的答卷。”在“岁寒三友”看来，有更其厚重的份量：擦亮了篁岩寺的“身份证”——唯一明代的壁画。

这成了画匠爷最后的墨痕。

那天，告别篁岩寺的那天，拄杖下山的画匠爷，丈量般慢慢移动脚步，一步三回头的眷恋，透出一种你无法描述的苦涩味儿——这是老人最后的山行，最后的篁，岩，寺……

　　此后多年，不是愁中便病中，画匠爷长年困于病榻，画笔已成为匣中的孤存，篁岩寺只能是望中的风景。每天，画匠爷耳中，定时会有一种慰藉：寺钟的嘹亮。

一峰峭独的“钟咀”上，一击声响三五里的大钟，是常有烛火敬奉的。即便不在寺里作画，那仍是老画师每个晨昏最嘹亮的享受。他与这山寺、寺钟有近乎全身心的贴近。虽缠绵病榻，双耳尚能辨听世事。居家虽在寺山之下，篁岩寺早晚的钟声，依旧声声入耳。一种慰藉，一种享受。

震动画匠爷的，莫过于这口五里闻声的寺钟的突然失音。天籁之声突然寂灭时，一个山寺的存废，就是村民们醒里梦里的提心吊胆了。垂老的画匠爷突然有一种索寞的感觉。

钟声哑灭的时候，篁岩寺也黯然失色，向来炽旺的香火已大抵成为暗处的明灭。

此刻的画匠爷，有一个纠结沉沉地窝在心底：自儿孙处得到的信息是：大风吹倒木构的钟架，伤及寺钟。老画师疑信参半。残雪未除舂三月，老人执意要儿孙一把藤椅把他抬上山寺，实地探看。随后便有老寺僧冒着三月雪急切下山的劝慰，与画师有头抵头的掏心。得着寺钟被下架的真实因由，画匠爷遂有唇下的喃喃：

“炼钢？一口寺钟，能有多少斤两？！”透夜的长太息，触动瓦楞里的三月积雪化为水，滴滴点点，发出持久忧郁的叹息。

谝三爷识人：“画匠爷是总把世事往好里看的人。”

说不上忧愤，老画师倒多少有点儿期望：无钟不寺。不定会有新的铸造，更响亮的钟声？把生命写在寺壁上的画师，醒睡时，总有一种侧耳，似在听取甚么的样子。那一响钟声？应该是，绝对是那一响钟声。画匠爷眼底，便不时出现一些暖意的幻境：野草花点缀的钟咀上，重新铸造的样观更夺眼球的大钟，不撞自鸣，声闻十里……

此年初秋，已然重病在身的画匠爷，留下半句：“钟声再响时……”便沉然入睡。也许是老天爷着意让画匠爷保留温暖的记忆吧？在篁岩寺断了钟声的那年，这位始终是农民身份的乡村艺术家心有所牵地走了。家人的哭喊也没能唤醒。

画匠爷绝对不会想到，篁岩寺大钟被移走八年之后，不意间一场风暴，留有他许多墨痕的篁岩寺，已然是云雾飘渺中的幻觉。

在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十年岁寒之后，傍近中年的“岁寒三友”相约有篁岩寺之行，若依惯例，他们攀钟咀，他们钻货郎洞，他们拜不食周粟的夷齐堂，他们拥抱夫妻树……但结果是怅然而归。

山门破败，那排列如仪的寺窟长廊，那经院，已是片瓦不存。惟靠近山门那壁赭红的岩壁下，堆有数约三二十根、已然被风雨侵凌发黑的椽檩。记述着一个伤怀的荒唐故事，激起“岁寒三友”此起彼伏的叹息。

走笔至此，怎么说呢？“岁寒三友”实在不想提说它：怕伤着冥冥中的画匠爷。然这个荒诞的故事，是篁岩寺无法避讳的一页史实，不好掩饰。

某人原是“虔诚”的进香人，也是某个年代捣毁篁岩寺帮伙中展现过功夫的人。将拆庙的椽檩挑好的拉去自家盖了两间房。之后岁月，据说家里连连出事，人病之外，仅有的一头牛放牧时落崖摔残。某人询以当年的看庙老人也是敲钟人，老人吊下脸，就一顿臭骂：“以往呢，你狗推庙门，不为敬神，为的是嗍蜡。你娃娃想想，谁白缘无故掀了你家房顶，你头顶里风扫着，雪扑着，雨浇着，你能没怨？佛爷也有灵！心不善，枉把弥陀念。你躺下了手搭腔子慢慢想去。”

某人惊悚，意识到佛爷怪罪了，连夜拆了庙椽盖的房，连夜将庙椽如数悄悄背到山上旧庙址，堆放到已空无一物的红崖边，又“虔诚”了一回：点燃带去的香表和蜡烛，嘴里念念有词，行触地三叩头，碰得额头上都扯出血丝了。村巷的荨麻丛里就射出如许嘲讽：“割屁股敬神，人也受罪了，神也得罪了。”那堆椽檩历经风吹日晒，再也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岁寒三友”吐有宽慰之言：画匠爷幸亏早走了几年，在山寺被摧毁之前走了，在那幅明代壁画彻底灭迹前走了，带着“会有更响亮的寺钟”的美好祈愿走了，不然必会是肝肠寸断。

走笔至此，怎么说呢？这篁岩寺，这明代匠师拓在这片土地上的奇绝的“大印章”，在“岁寒三友”辈眼里，先有伤口，后有疼痛，再后是痛定思痛后的疗伤。便有了——

并非刻意的“光明尾巴”。画匠爷在生命最后一刻有“钟声再响时……”的祈愿。当新的寺钟再度嘹亮，“岁寒三友”五味杂陈地告慰画匠爷：依藉民间信徒的“阿弥陀佛”化缘钵，始建于明代的篁岩寺，历经磨难，仿以老寺的架构，从废墟中摇摇晃晃地重又站了起来，松风竹影，接受了来自民间的第一炷香火虔诚的膜拜。画匠爷泉下有知，必又是大泪滂沱。

但，录有小鹿奔姿的那幅明代壁画，连带画匠爷积年累月呕心沥血的墨痕，只能是远年的记忆了。

今人有叹:“未曾走出去，渭源失齐璜。”——乡土“白石”也。

钟咀上，嘹亮钟声的尾音，带出一种要你沉思良久方能解悟的苍茫……

2024.12.9海口鸭尾溪

摄影：王枝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