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迷思（19）：汉江之谜

楚之思

（汉江。自拍）

前面一系列文章，我主要是围绕江陵城的问题进行探讨，以《水经注》中对江陵城、江陵故城、关羽城等相关地理地形及其关系的描述为基点展开。我个人最重要的观点有下面几点：一是认为荆州考古人员于2011年发现的溪峨山城即《水经注》中描述的江陵故城。尽管这并非考古意义上的必然结论，但在历史逻辑关联上，却有着明确的指引，这能帮助我们解答很多困惑的问题。二是认为江陵城于东汉时期，马融任南郡太守前，即已从北江北岸迁移至北江南岸，即今荆州城区域。三则通过对城中古便河的探讨，推断它的形成，从而澄清楚渚宫、东西二城、汉城、关羽城等诸多问题。

尽管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可能也存在个人的局限，但我力求首先尊重古人的历史记录，不盲目否定古籍资料，同时也基于历史逻辑关联，及更丰富的历史资料讯息，阐明古人未能阐述清楚的问题。

我首要的观点是，江陵城自北江北岸迁移到北江南岸，即今荆州城址，两千多年来，它一直就就在这里，从来没有迁移到其它任何地方，没有任何古籍资料有这样明确的记载，但是，网上却不时看到江陵城曾迁移到宜城县南的文章，并以此构造另一种我们闻所未闻的江陵城历史。



（荆州城、江陵故城、郢城、纪南城示意图）

提出这种看法的，是石泉先生（1918～2005），他是武汉大学教授，历史地理学科博士生导师。据说他几十年间，孜孜不倦地研究、宣扬江陵城迁建于宜城县境的问题，写了很多的论证文章。虽然他是著名学者，我们只是业余爱好者，但有不同的看法，应该也是可以质疑的。

我肯定是不赞同他的江陵城迁建于宜城南并持续200年左右这种观点的。按照他的说法，我们史籍记载的东晋桓温修建的江陵城竟然不是在今荆州城址，而是在宜城南的蛮河边，而今荆州城址则是西魏攻陷梁元帝的宜城江陵国都后迁建。那么，有没有什么古籍资料非常明确地记录了江陵城的这两次迁建的史实呢？我看是没有的。关于东晋桓温修建江陵城，历代古籍文献都明确记载乃是在现荆州城址上重修，而其重修江陵城最早的记录信息只有非常简单的一句：“桓征西治江陵城甚丽，会宾僚出江津望之”（南朝《世说新语》）。所谓“治城”，可以是对旧城的维修、整治，也可以是在原被毁城址上重建，这里没有确定的词语表明桓温是移址重建，可是，石泉先生却以此为据，认定桓温是在宜城南重建江陵城。西魏攻陷江陵城，杀了梁元帝萧绎，并立其侄子萧詧为梁王，称藩于西魏，国都江陵城，此时江陵城分为东城、西城。而萧詧所都之城，只能是原江陵城，好像没有任何古籍资料证明，萧詧所都之江陵城是从宜城移建过来的，即使按照他的说法今址的江陵城址建于南朝陈以后，那也缺乏明确的移建记录资料，石泉先生这样断定有何根据？我不知道。

（荆州城大北门。自拍）

我在《迷思15》中，谈到了“历史逻辑关联”问题，就江陵城而言，我的基本观点是，它不是一座孤立的城，在它存在的每一个历史时期，它都与周围的历史地理环境密切关联，比如西部的三峡、枝江、松滋、沮漳河；东部的豫章口、江津口、夏首、古华容县、云梦泽；北部纪山、纪南城、郢城；南部的公安、马头岸、虎渡河，还有南江、北江以及广布其间的九十九洲，江陵城的所有历史都是在这种历史关联中展开。如果说，江陵城在某个历史时期（比如东晋）不是人们通常认定的地方，而是在别处（比如宜城南），那么，除非我们在与之相关的历史资料中（战争、经贸、文化、诗词），找到与这个地方的历史地理环境相符合的历史描述，以证明此城址确定无疑曾在那里存在过，否则，我们只能说那样的看法是错误的。还有一种情况是，在这个新发现的城址境域中，找到人们通常认知的关于此城址的那些确定的地理历史关联（如上面列举的），必须是全然符合，毫无疑议，如此或也可证明。但这可能吗？我以为不会有人有这样的“奇妙”想法，即使有，那也是在开历史玩笑。万万想不到，石泉先生还真是有这样的想法。粗略看了网友传过来他写的文章，为了证明他的宜城江陵说，他费尽心思，将巫山、巴山、沮漳河、云梦泽、纪南城、郢城、当阳全都搬到了宜城境域，以符合他的宜城江陵城的历史逻辑关联。简直是奇妙的乾坤大挪移，但我得说，他无论如何论证，都是存在显而易见的逻辑漏洞，且还有更多的历史逻辑关联，以他的论点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三峡。它与江陵城的空间关联怎么可能转移到蛮河上去？图片自拍）

他为何如此坚定的认为桓温所建之江陵城在宜城呢？他文章中引用了南朝盛弘之《荆州记》的一条记载：“荆州城临汉江，临江王所治。王被征，出城北门而车轴折。父老泣曰：‘吾王去不还矣’”。这应该是他有此看法的根源，今荆州城远离汉江，而宜城却在汉江边，且宜城南的蛮河边也有古城遗址，因此，“荆州城临汉江”这句话似乎证明东晋、南北朝时期的江陵城在宜城。他认为这是铁证，别人无法反驳：“因而对于《荆州记》‘荆州城临汉江’这条明显的强证只好避而不谈，或视为孤证难凭，并进而疑此“汉江”之“汉”为衍文或误字，力图删去此字，以求为流行说法解此难题。但这是徒劳的”。

确实，对于这条记录，人们除了认为那是衍文或误字，还有更合理的解释吗？但我现在要说，他所认定的强证其实并不“强”，只是他的理解偏差而已。我们首先来看《水经注》中的相关记录：

江水“又南过江陵县南…江水又东径江陵县故城南…江水又东径郢城南…江水又东得豫章口，夏水所通也，西北有豫章冈…”

郦道元的描述再明白不过了，江陵故城、江陵城就在长江边，他在这一部分所描述的内容全都是以江边江陵城境域展开（包括郢城），此江陵城怎么可能出现在宜城那里的汉江边呢？《水经注》不权威吗？虽然郦道元在这部分的内容参考了盛弘之的《荆州记》，但他涉猎的资料、描述的内容要远超《荆州记》，作为古代最为著名的地理专著，它比《荆州记》更权威。那石泉教授为何仅以此一句话否定郦道元的所有描述？

在《水经注》中，“江水”指称长江，“汉水”则指称汉江，只须去看一下《水经注》就会明白郦道元对它们的明确区分，这反映的是他们那个时代对这两条江的通常称呼，因此，对《荆州记》中出现的“荆州城临汉江”中的“汉”字，人们认为是衍文或误字，这是有理由的。



（荆州城北太湖港。北江遗存。图片自拍）

不过，我在此要讨论的问题却是，即使我们不认为那个“汉”字不是衍文或误字，那我们还有没有更好的理由来解释这句话？如果我说，这句话里的“汉江”，指称的就是长江，你赞同吗？你可能会有疑惑，请继续看。

我们先来看石先生所引用《荆州记》的那一段话，后句关于临江王出城北门而车轴折的内容，系抄录自《汉书·景十三王传》。关于临江王，《史记·项羽本纪》有记录：项羽“立敖为临江王，都江陵”（即景帝所封刘荣的临江国），这里，江陵、临江，其命名都与长江有关，汉江陵城在长江边无疑，它决不可能在汉江，因为在那时汉水还根本没有汉江的称呼。因此，非常明确，这段话里的“荆州城临汉江”，作者指称的就是位于长江边的江陵城。我认为石泉先生对这段话显然缺乏准确把握。

汉水被称为汉江，应该是在隋唐以后。检索古诗词，我们就会发现，隋唐诗人都习惯把汉水称为汉江了，他们写了很多题目标称“汉江”的诗。而我还没有发现隋唐以前，人们把汉水称汉江的证据。

我们知道，历来汉江有多种称呼，如沔水、汉水、襄水、襄江、襄河。而长江更多，如峡江、蜀江、江水、大江、扬子江等，那么，在人们对它的众多称呼中，有没有把它称为汉江甚至汉水的呢？我说有，可能很多人都会不相信，我上面对《荆州记》中的那段话的分析，认为此处“汉江”即指长江，很多人也会怀疑。这里我要提到《入蜀记》，这是南宋著名诗人陆游由山阴（今浙江绍兴），溯江赴任夔州（四川）通判，沿途游历而写的游记。其中记录了途径长江边的石首、公安两县，现摘录关于它们的两条记录：

1、十二日。过石首县，不入。石首自唐始为县，在龙盖山之麓，下临汉水，亦形胜之地。

2、十五日。周令说县本在近，北枕汉水，沙虚岸摧，渐徙而南，今江流，乃昔市邑也。

众所周知，石首、公安两县滨临长江，但为何陆游记为“汉水”了呢？难道是他误记了，或者是传抄、印刷错误？都不是，这只能证明，那时在这一带，人们把长江也称呼为汉水的。那么，这是否也可证明我上面对“荆州城临汉江”的分析是正确的，即这里“汉江”实指长江。



（汉江。自拍）

可能有人还有疑惑，还有没有其它的证据，证明长江也曾有汉江之称呢？有的，我们来看唐朝诗仙李白的两首诗：

其一：

金陵望汉江

唐·李白

汉江回万里，派作九龙盘。

横溃豁中国，崔嵬飞迅湍。

六帝沦亡后，三吴不足观。

我君混区宇 ，垂拱众流安。

今日任公子 ，沧浪罢钓竿 。

其二：

江上寄巴东故人

【唐】李白

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

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

觉后思白帝，佳人与我违。

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

诗仙的这两首诗，景象描述的都是长江，但为何诗中写的是“汉水”呢，特别是前一首诗题“金陵望汉江”，金陵即南京，那儿只能望见长江，岂能望汉江？难道李白搞错了？不，他没有搞错，这是非常明确的证据，证明在唐代，人们也有把长江称呼为汉江的叫法。而唐代对长江的这种叫法，极有可能是沿袭于东晋南北朝时期，也就是说，《荆州记》中的“荆州城临汉江”这句话，并不能作为江陵城曾经在宜城县南汉江边存在的证据。是石泉先生的理解偏差，造成了那样的错觉，而他孜孜不倦地对宜城县江陵城说的证明，却误导了很多人。

作于202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