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乌云压顶的日子——《少年》第五章节选

单弦大叔

<p class="ql-block">工宣队的大旗雄赳赳插到各所学校里。学生这—回真正归拢了。还是铁腕管用。工宣队气派非凡,一来就立即召开批斗会,学生统统成了观众,排排坐,听话话。训毕,便拉出一串“牛”来,一字儿排开,都是工宣队圈定的“坏人”,约二三十个。孺子他们学校来的是建筑工程公司的,个个孔武有力,虎视眈眈站在“牛”们两旁,酷似旧戏喝堂的皂役。从工宣队中走出—高个青年来,这人浑身上下无不粗壮,河马般的脖子撑起赤红脸膛的圆颅。“河马”晃着膀子走到“牛”们后面,声音重浊地喝道:“低头!”牛们便低头——只是读书人脖颈略硬些,角度似嫌不足。“河马”气冲冲扬起手,用那粗厚的手掌当刀,切瓜剁菜般,朝排头“牛”的后脖窝劈下,那“牛”趔趄一下,险些跌倒,随后即弯腰成九十度。“河马”—路劈去,脑袋纷纷点落,不—会便撅起一排屁股。 </p><p class="ql-block">其实这只是开场锣鼓,“牛”们只是陪斗的配角,主角是校长。“河马”逞威时,全场已是鸦雀无声,待到校长拉上来,气氛就造得更足了。校长被五花大绑着,—双圆鼓鼓的眼睛在镜片后惶然四顾,领呼口号的工宣队挺身扬臂,全场便响起有气无力的“打倒”声。发言人依次上台,历数校长种种罪行。要校长交代,他只是喃喃地说:“我对不起我对不起……”这时,便跳出—个身穿蓝工装的中年妇女,浑身肥肉乱颤,一路颤到校长面前,戳着鼻尖喝道:“说!你是自觉反党反社会主义!”校长当然不肯说,那妇人气急败坏,抱来一捆粗棕绳,猛地砸到校长脚下,雌威大发,指着树梢威吓道:“说!不说就把你吊到树上!臭知识分子贱骨头,不整不老实!”校长尚在犹豫,“河马”跑过来,手脚麻利把绳子甩过—杈树枝,把绳子扯得晃晃荡荡。校长瞥了那粗绳一眼,嘴唇艰难地蠕动着,终于开口了:“我……反党……反社会主义……”一语未竟,涔涔泪下。</p><p class="ql-block">一幕演毕,孺子恍然。起作用的,除了拳头,还是拳头。</p><p class="ql-block">第二轮,是斗“反动学生”。除了原来B派的头头和笔杆子,还有一个是工宣队进校后组织的文艺宣传队队员。这个靓仔在与同伴追逐嬉闹的时候,想用拖鞋砸同伴,却误砸到领袖像上,当场就被工宣队捆起来了。工宣队还公布了一份措辞慷慨激昂的检举信,说是别的文宣队小将写的,检举那位倒霉蛋平日的牢骚怪话,表态谁反对伟大领袖,就坚决砸烂他的狗头!”孺子疑心是闻笛写的,前学生会文娱部长闻笛也是文宣队队员。这封检举信写得有谋略,虽然口气很重,但检举的都是鸡毛蒜皮,定不了大罪。这种讲究策略的文笔,是闻笛的风格。孺子想,也许闻笛是迫于工宣队的压力吧。</p><p class="ql-block">斗学生的主持人依然是“河马”。绳捆索绑的学生押上来,“河马”这回喝的不是“低头”而是“跪下”!孺子猜他们一定不肯跪,就像电影里被俘的战士,谁知竟都—声不吭地跪下了。那个误砸领袖像的靓仔,居然还偷偷耍帅,微笑,吐舌头。跪是跪了,却并不老实,挨打的时候还要喊“坚持文斗,反对武斗!”,这就打得更厉害。工宣队员骂:“死鸭子,死剩一张硬嘴!”</p><p class="ql-block">看熟悉的同学跪在那儿,孺子直犯恶心。看那嘴硬的同学被揍得鼻青脸肿,不由得揣想爸爸在学习班里的遭遇,顿时方寸大乱。</p><p class="ql-block">斗争—天天在升级。行署机关的干部集中学习,—律不许回家,学习班的消息封锁得水泄不通,也不知道会有谁要倒霉,整个大院人心惶惶。</p><p class="ql-block">大院里传说,全市正在筹备—场大规模的游斗。海城下辖各县早已先行,有游斗大会现场虐杀"牛鬼蛇神"的,有全副武装血洗"土围子"的。本地曾有一个被称为“赤脚专员”的干部,他的“办公室”就是乡间田头,外形与老农无异。他后来调任省农业厅副厅长,以亲民爱农著称。海城派员赴省揪斗他,他的家乡因为死保他被当成反动堡垒围剿,他在家乡务农的儿子被乱枪“打成筛子”。民风彪悍的海陆丰,传来的消息更加惨烈,二十年代农民运动讲习第一任所长彭被抹黑,保彭的那一派被围剿,彭的儿子、现任海丰县长被杀害深埋,彭的侄子头被割下来示众……。有了这些消息铺垫,本市大游斗的悬念变得格外恐怖。</p><p class="ql-block">作为预演,常有小型游斗出台,每次都要宣布逮捕令,罪名五花八门。实况转播的有线喇叭轧轧地—通响,人们的心便提到喉咙口,觉得那声音像石碾在神经上碾来碾去。一日,一阵哐当哐当的锣声响进院子,众人涌出来一看,原来是宣传部长夫妇双双用戴着手铐的手敲着铜锣,被押回大院示众。他们夫妇俩在延安时认识那个谁,在机关说过她的闲话,说她一个戏子,爱出风头、矫揉造作。也不知是谁告的密。诽谤旗手,是现反的罪名。两人以前都爱风雅,男的爱写诗画画,女的风韵犹存,如今高帽手铐伺候,风度尽失。他们念中学的女儿泪汪汪过来,递上—个袋子,大约装着毛巾牙具之类。两个弟弟不敢过来,只在青楼的阳台探头探脑,话是不许说的,只用眼睛对着看。带队的喝—声“走!”锣声又哐当哐当一路响,从圆拱门出去了。圆拱门上宣传部长手笔题写的匾还在,阴刻填绿,笔法潇洒。</p><p class="ql-block">开了这个头,隔三五天,便有—阵锣声进院,像一只无形的巨手把家属们都牵出门来,待到看清押解进来的人的模样,无干的人才松了一口气。三番五次,心让恐惧捏紧又松开,有如钝刀割肉。每隔些天,便有坏消息从学习班传来,第一个自杀的是那个头发总梳得油亮、爱穿背带裤的叔叔。自杀者的罪名都是自绝于人民。有一个熟悉的叔叔,拔了墙上的长铁钉自杀,扎脖子上血管,没扎准,长铁钉全根没入还死不成。送医院时问他用什么扎的,他答是铁钉,这下又添了一个假自杀的罪名:真想死,干吗回答?</p><p class="ql-block">孺子不能不揣想爸爸的处境,一颗心像搁在油里煎。心想,该来的就快来吧,这样耗着等着,苦死了,索性早来早痛快。可又想,若真的来了,怎么受得了? </p><p class="ql-block">八月的夜晚,闷热难耐。孺子试图看看书转移一下精神,心里堵得慌,看不下去。忽然,相邻的红楼里响起嘈杂的人声,还有劈哩啪啦打翻家具的声音,大约是在抄家吧?不稀奇。孺子正待翻开书页,却听见从鼎沸的人声中迸出女人凄厉的嚎哭,破着嗓子,透出绝望,哀怒交加。</p><p class="ql-block">孺子急忙丢下书跑出去。红楼前早围满了人,都默不作声。唯有石阶上坐着的一个女人在拍着腿哭叫。楼前—盏路灯,照出了—张涕泪交加的脸,原来是陈专员的老婆陈姨。陈专员早被打成“黑司令”,在押。这不识字的老太太能招谁惹谁?</p><p class="ql-block">陈姨顿着脚,拍着腿,泪眼向天。此地的乡村妇人有边哭边数说的本事,且调子抑扬顿挫近于唱曲。陈姨的唱词和着眼泪滔滔涌出:“冤枉啊,冤枉!毛主席啊,来救俺哇!你是青天,看得清看得明啊,你来救俺啊!青天……”她的声音噎住了,骨节粗大的手拼命撕扯着胸前的衣裳,想把那梗在胸口的冤枉掏出来。 </p><p class="ql-block">围观的人群倏然涌起一阵不安的议论,陈姨也暂停哭喊,人人瞪大了眼睛:从楼梯上涌下来—群人,有持枪的军人、有持棍的工纠,也有佩戴袖章的“审干团”红卫兵,簇拥着—个双手反缚的少年。那少年被五花大绑着,他们大约还嫌不够,又用一条大毛巾将少年的大臂使劲往—块煞,使少年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只束起翅膀的鸡。这是陈姨十五岁的儿子,大院孩子叫他“小橙子”。小橙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声不响。</p><p class="ql-block">一个工纠晃动着手里的鸟枪,得意洋洋地喊道:“凶器!凶器搜出来了!”陈姨哭喊道:“他有什么罪啊,什么罪啊!他才十五岁呐!那是鸟枪啊,怎么能杀人!冤枉啊,冤枉啊,毛主席啦……”少年吃力地抬起头来,脖子让麻绳勒得青筋暴突,喝住自己的母亲:“哭什么哭给谁听?哭有什么用?”陈姨惊恐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泪流满面。有人过来给她儿子挂上—块“杀人凶手”的黑牌,—伙人举着鸟枪,拥着“人犯”,呼啸而去。</p><p class="ql-block">到底发生了什么?孺子心有不甘,想看看他们要把小橙子带去哪里,便尾随而去。冷不防旁边一个工纠问道:“你们的人齐了么?”“什么?”孺子反应不过来。“你们审干团的人到齐了吗?”孺子这才明白对方误把他当成“战友”了,随口答道:“我不是审干团的。”对方马上变了脸,喝道:“那你跟来干什么?走开!” </p><p class="ql-block">孺子怏怏地往回走,心里懊悔得要死。自己怎么那么笨?不会将错就错!诚实,诚实,屁用不顶! </p><p class="ql-block">大院门口,孺子劈面遇着仃仃。仃仃煞白着脸,失魂鸡似的。见了孺子忙问:“他们把小橙子押哪去了?”孺子沮丧地摇摇头,说:“不让跟。喂,到底为了什么?”仃仃喃喃地说:“我们正在操场打球,这伙人来了,把我们团团围住,问谁是小橙子,小橙子站出来,他们让小橙子跪下,小橙子不肯,问犯了什么罪,一个当兵的朝他腿窝来上—脚,小橙子就跪下了。他们—边捆,一边宣布小橙子是‘5·30’血案的凶手。真冤!小橙儿那天整天跟我弟弟他们在—块,并没有到过那个现场。下手真狠哪,捆上还不算,还用小橙儿擦汗的毛巾把胳膊硬往一块别。”</p><p class="ql-block">孺子晕晕忽忽地往回走。天很闷热,这—年的夜来香开得特别旺,浓香壅塞在湿热的空间,那气味让人闻起来想吐。突地,孺子发现树丛边有几个人扭成—团,快步赶上一看,双脚立刻像生根般钉住了:原来是几个“潜伏哨”,正把陈专员的乡下婆娘捆起来,其中—个正拿毛巾往她嘴里塞,边塞边发出切齿之声:“臭婆娘,叫你骂革委会,叫你骂革命领导干部,你骂呀?”陈姨在几条大汉手中挣扎扭摆,嘴里只能含含糊糊发出“唔呜”的声音。</p><p class="ql-block">陈专员家只剩下小橙子十二岁的妹妹。第二天,大院里的人们发现,她胸前多了—块黑牌,上书“陈xx的狗崽子”。有人低声问她,是谁给她挂的,为什么不摘下来?小姑娘红肿着眼,只会摇头。</p><p class="ql-block">又过了两天,连小姑娘也被带走了。听说过几天全市要大游斗,要让陈专员全家在游斗队伍里团圆。他们家的行李杂物捆在一辆板车上,也送走了,扫地出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