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陶庵梦忆》（一）

睿文

张岱《陶庵梦忆》（一）

钟山

钟山自古以来便是王气所在之地，古人虽然说得比较迷信，但其地理位置确实非同一般，诸葛亮赞叹“钟山龙盘，石头虎距，此帝王之宅。”

睿文批注：“钟山龙盘，石头虎距，此帝王之宅。”孔明妙语，谶于后世，奇哉诸葛先生！

对于张岱来说，其后半生的飘零凄寒、困窘潦倒，前半生的富贵荣华变为过眼烟云，皆由亡国而起。无国便无家，无家亦无我，前半生的骄奢豪逸、裘马轻狂犹似黄粱一梦，不堪回首，这便是“梦忆”之所在了。

金乳生草花

金乳生喜莳草花。住宅前有空地，小河界之。乳生濒河构小轩三间，纵其趾于北，不方而长，设竹篱经其左。北临街，筑土墙，墙内砌花栏护其趾。再前，又砌石花栏，长丈余而稍狭。栏前以螺山石垒山披数折，有画意。

译注：金乳生喜欢种植花花草草。他的住宅前有一块空地，以小河作为地界。乳生在临河的地方建造了三间小轩榭，任其地基往北延伸，因此轩榭的形状不是方形的，而是狭长的，在轩榭的左边插上竹篱笆。住宅北面靠近街道，临街筑造了土墙，墙里砌了雕花栏杆用以保护地基。再往前面，还砌着石花栏杆，长一丈有余，但稍显狭长。栏杆前面用螺山石叠垒的假山像劈开了好几折，很有画意。

草木百余本，错杂莳之，浓淡疏密，俱有情致。春以罂粟、虞美人为主，而山兰、素馨、决明佐之。春老以芍药为主，而西番莲、土萱、紫兰、山矾佐之。夏以洛阳花、建兰为主，而蜀葵、乌斯菊、望江南、茉莉、杜若、珍珠兰佐之。秋以菊为主，而剪秋纱、秋葵、僧鞋菊、万寿芙蓉、老少年、秋海棠、雁来红、矮鸡冠佐之。冬以水仙为主，而长春佐之。其木本如紫白丁香、绿萼、玉碟、蜡梅、西府、滇茶、日丹、白梨花，种之墙头屋角，以遮烈日。

睿文批注：行文至此，便见功底！古之《诗经》《离骚》，西戎之英国绅士多精于植物学，张岱近埒其列！

乳生弱质多病，早起，不盥不栉，蒲伏阶下，捕菊虎，芟地蚕，花根叶底，虽千百本，一日必一周之。癃头者火蚁，瘠枝者黑蚰，伤根者蚯蚓、蜒蝣，贼叶者象干、毛猬。火蚁，以鲞骨、鳖甲置旁引出弃之。黑蚰，以麻裹箸头捋出之。蜒蝣，以夜静持灯灭杀之。蚯蚓，以石灰水灌河水解之。毛猬，以马粪水杀之。象干虫，磨铁钱穴搜之。事必亲历，虽冰龟其手，日焦其额，不顾也。青帝喜其勤，近产芝三本以祥瑞之。

睿文批注：陶庵生于当世，可傲视天下！

日月湖

宁波府城内，近南门，有日月湖。日湖圆，略小，故日之；月湖长，方广，故月之。二湖连络如环，中亘一堤，小桥纽之。日湖有贺少监祠。季真朝服拖绅，绝无黄冠气象。祠中勒唐元宗饯行诗以荣之。季真乞鉴湖归老，年八十余矣。其《回乡》诗曰：“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归老，不为早矣，乃时人称为急流勇退，今古传之。

译注：宁波府城里，靠近城南门处有一个日月湖。日湖形状近圆形，略微小一些，故而称之为日湖；月湖形状狭长，近方形且比较广阔，故而称之为月湖。两个湖像两只环连接在一起，中间贯通着一道堤坝，搭建小桥作为枢纽相接。日湖边上有贺知章的祠堂。贺知章的像穿着朝服，披着绶带，并没有做道士的打扮。祠堂以刻勒了唐玄宗写给贺知章的践行诗为荣耀。贺知章乞求致仕归乡、养老于鉴湖时已经是八十多岁了。他于《回乡》一诗中写道：“幼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孙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八十岁归乡养老，其实不算早了，而当时人称赞他是急流勇退，古人和今人都对他传颂不已。

季真曾谒一卖药王老，求冲举之术，持一珠贻之。王老见卖饼者过，取珠易饼。季真口不敢言，甚懊惜之。王老曰：“悭吝未除，术何由得！”乃还其珠而去。则季真直一富贵利禄中人耳。《唐书》入之《隐逸传》，亦不伦甚矣。月湖一泓汪洋，明瑟可爱，直抵南城。

译注：贺知章曾经拜谒过一个卖药的王姓老翁，想寻求飞升成仙的道术，并赠送给老翁一颗珍珠。王老翁看见卖炊饼的人走过，取出珍珠换了炊饼。贺知章嘴上不敢说什么，可是心里感到非常可惜。王老翁说：“你这人吝啬的毛病还没有消除，怎么可能得到飞仙的道术？”于是他把珍珠还给贺知章，扬长而去。由此看来，贺知章也只不过是个眷恋富贵利禄的人罢了。《唐书》把他归于“隐逸传”，也相当的不伦不类。月湖的湖水清澈莹净，澄明可爱，一直通到宁波府南城。

红尘千古，名胜遗世者，更替易主，何能千秋一世？泱泱皇族，仅遗枯冢！唯曲阜孔家园林遗世独立，成为统治阶级的御用教化圣地……

译注：园林再富丽美好，也只能一代而亡或转易于他人之手。作者看到了日月湖中亭台倾颓，不禁想起李德裕告诫其子孙要好好保存自家的平泉园林，可惜其子孙非但没有好好珍惜先辈留下的宝贵遗产，反而因为一块醒酒石，致使儿孙自相残杀，平泉胜地也毁于一旦，成为草莽之地。

金山夜戏

崇祯二年中秋后一日，余道镇江往兖。日晡，至北固，舣舟江口。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露气吸之，噀天为白。余大惊喜。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有老僧以手背摋眼翳，翕然张口，呵欠与笑嚏俱至。徐定睛，视为何许人，以何事何时至，皆不敢问。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

译注：崇祯二年中秋节第二天，我经由镇江到兖州去。这天下午三四点左右，我抵达北固山，在江口靠岸停船。月光像从囊中倾泻出来似的，倒映于水中，江上波涛吞吐澎湃，江面露水蒸气弥漫，好像把天幕都喷染成了白色，我非常惊喜。船经过金山寺时都已经二鼓天了，路过龙王堂，进到大殿里，一切都是漆黑寂静的。树林里，从树缝里漏下皎洁的月光疏疏落落，像残雪一般。我喊小仆人把唱戏的戏服道具拿过来，在大殿中大张旗鼓地点上明亮的灯火，演唱韩蕲王金山以及长江大战等多个剧目的戏。锣鼓声喧嚣嘈杂，整个金山寺的人都起来观看。有个老和尚用手背揩拭着眼睛，看得目瞪口呆，呵欠声、欢笑声、打喷嚏声一起响起。他们慢慢定睛望过来，想看看我们是哪里的人，因何事情于何时到了这里，可是都不敢发问。剧目唱完后，天快要亮了，我们解开缆绳，渡江而去。金山寺的僧人们都跑到山脚下，久久地目送我们，不知道我们是人、是神怪、还是鬼魂。

砎园

砎园，水盘据之，而得水之用，又安顿之若无水者。寿花堂，界以堤，以小眉山，以天问台，以竹径，则曲而长，则水之。内宅，隔以霞爽轩，以酣漱，以长廊，以小曲桥，以东篱，则深而邃，则水之。临池，截以鲈香亭、梅花禅，则静而远，则水之。缘城，护以贞六居，以无漏庵，以菜园，以邻居小户，则閟而安，则水之用尽。而水之意色，指归乎庞公池之水。庞公池，人弃我取，一意向园，目不他瞩，肠不他回，口不他诺，龙山⑤，三折就之，而水不之顾。人称砎园能用水，而卒得水力焉。大父在日，园极华缛。有二老盘旋其中，一老曰：“竟是蓬莱阆苑了也！”一老咈之曰：“个边那有这样？”

葑门荷宕

译注：砎园之中处有水盘曲，园子里的景色风物因为水的巧妙利用而显得丰富生动，但又安排布置得相互交融，像是没有水的样子。砎园里有寿花堂，以堤岸、小眉山、天问台、竹径作为界限，显得曲折而狭长，用水环护着，砎园的内宅以霞爽轩、酣漱楼、长廊、小曲桥、东篱隔开，则显得深远而幽邃，也用水环护着；临池用鲈香亭、梅花禅截断，则显得宁静而悠远，周围仍然环绕着水；缘城，用贞六居、无漏庵、菜园、邻居小户围绕环护，显得幽静而安宁，到此处水的妙处也尽显其用了。而流水一路造就的景色造园之水由庞公池的水而来。庞公池取用别处弃之不用的水，只为砎园所用，水流一路入园，不曾往别处分枝或盘绕，龙山像蚰蜒一样，曲曲折折地绕了不少弯，但砎园之水却置之不顾。人们都说砎园的水景很妙，园子里的各种景色最终都因水而展示出来。祖父在世时，砎园极其奢华繁缛。曾有两位老人在园子里盘桓转悠，其中一位老人说：“这里简直就是蓬莱和阆苑仙境啊。”另一位老人却不同意：“那边哪里有这样的美景？”

天启壬戌六月二十四日，偶至苏州，见士女倾城而出，毕集于葑门外之荷花宕。楼船画舫至鱼小艇，雇觅一空。远方游客，有持数万钱无所得舟，蚁旋岸上者。余移舟往观，一无所见。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歊暑燂烁，靡沸终日而已。荷花宕经岁无人迹，是日，士女以鞋靸不至为耻。袁石公曰：“其男女之杂，灿烂之景，不可名状。大约露帏则千花竞笑，举袂则乱云出峡，挥扇则星流月映，闻歌则雷辊涛趋。”盖恨虎丘中秋夜之模糊躲闪，特至是日而明白昭著之也。

译注：明熹宗天启壬戌年六月二十四日，我偶然来到苏州，看见男男女女倾城而出，全都聚集在葑门外的荷花宕。大到楼船画舫，小到渔舟小艇，都被雇光了。远方来的游客当中有人出价万贯也没有雇到一艘船，都在岸上急得像蚂蚁一样团团转。我坐船划到那里观看风景，却什么都没有看见。荷花宕中大小船只纵横交错，如同经纬交织。那些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们，乘坐着轻快的船只，鼓吹歌唱，来来往往，穿梭如织。船上的美女佳丽个个妆容倩丽，身着淡雅的服装，摩肩接踵，相互挤得香汗淋漓，浸湿了好几层罗衣。舟船拥挤交错，鼓吹歌声杂乱纷呈，男男女女相互混杂拥挤，情景可谓壮观。夏日炎炎，热浪滚滚，这一整天荷花宕都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直闹到太阳下山才罢休。平时荷花宕一年到头都没人来，唯有这一天全城的男女都来了，如有人不来便会引以为憾。袁石公说：“男人和女人相互混杂拥挤，灿烂热闹的景象，真是难以描摹形容。其情形大概是，揭开帷幕，其间美人笑容明丽，像千百朵花竞相开放，人们举起袖子招扬，好像纷纭的云朵从峡谷里飘出来，挥挥扇子就像流星飞逝、月光映射，听到的歌声就像雷声轰鸣、涛声震荡。”大概是遗憾中秋月夜在虎丘山赏月时，男女相处得若即若离、躲躲闪闪，特地到这一天光明正大地混杂相处在一起。

吴中绝技

吴中绝技：陆子冈之治玉，鲍天成之治犀，周柱之治嵌镶，赵良璧之治梳，朱碧山之治金银，马勋、荷叶李之治扇，张寄修之治琴，范昆白之治三弦子，俱可上下百年，保无敌手。但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对，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

译注：吴中有很多绝活：陆子冈雕琢玉器，鲍天成制作犀器，周柱的镶嵌技术，赵良璧制作梳子，朱碧山打造金银饰品，马勋、荷叶李制作扇子，张寄修制作古琴，范昆白制作三弦子。他们的技艺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是他们的良苦用心也只是表现在其擅长的技巧工艺上罢了，然而制作技术的厚薄深浅、浓淡疏密，恰好与后世的鉴赏家的心思和眼光相互吻合，这哪里是一般工匠所能达到的水平？大概技巧工艺到了一定水平，再往前发展就接近艺术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