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陶庵梦忆》（四）

睿文

张岱《陶庵梦忆》（四）

阳和泉

禊泉出城中，水递者日至。臧获到庵借炊，索薪、索菜、索米，后索酒、索肉；无酒肉，辄挥老拳。僧苦之。无计脱此苦，乃罪泉，投之刍秽。不已，乃决沟水败泉，泉大坏。张子知之，至禊井，命长年浚之。及半，见竹管积其下，皆黧胀作气；竹尽，见刍秽，又作奇臭。张子淘洗数次，俟泉至，泉实不坏，又甘冽。张子去，僧又坏之。不旋踵，至再、至三，卒不能救，禊泉竟坏矣。是时，食之而知其坏者半，食之不知其坏而仍食之者半，食之知其坏而无泉可食、不得已而仍食之者半。

译注：禊泉出自城中，取水的人每天都来打水。奴仆婢女顺便到庵中借灶做饭，向和尚索要柴火、菜和米，后来变本加厉，索要酒、肉；如果僧人不给，他们就拳脚相加。庵中的僧人对此叫苦不迭，没有办法摆脱这些麻烦，于是就把罪责归在禊泉上，往禊泉里投放杂草和污秽之物。可是效果不显著，他们就挖掘沟渠的水，引到禊泉里，败坏泉水，禊泉从此就毁坏了。我知道了这件事，命令长工对禊井进行疏通淘洗。挖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有许多竹管堆积在井下面，都已经腐朽黑烂，散发腐臭的气味。等到把竹管挖干净，就看见杂草污秽，又释放出奇臭无比的气味。我派人淘洗了很多次，泉水终于重新涌出，由于泉水的本质其实是不坏的，重新又回归甘甜清冽。我走后，僧人又把禊泉败坏掉。没过多久，坏了又挖，挖了又毁，三番五次，最终实在不能再救了，禊泉就这样被破坏了。这个时候，吃禊泉水而知道泉水已坏的人有一半，吃禊泉水而不知道泉水已坏继续吃的人有一半，吃禊泉水知道泉水已坏没有泉水可吃、不得已而仍然取用的人又有一半。

壬申，有称阳和岭玉带泉者，张子试之，空灵不及禊而清冽过之。特以玉带名不雅驯。张子谓阳和岭实为余家祖墓，诞生我文恭，遗风余烈，与山水俱长。昔孤山泉出，东坡名之“六一”，今此泉名之“阳和”，至当不易。盖生岭、生泉，俱在生文恭之前，不待文恭而天固已阳和之矣，夫复何疑！土人有好事者，恐玉带失其姓，遂勒石署之。且曰：“自张志禊泉而禊泉为张氏有，今琶山是其祖垄，擅之益易。立石署之，惧其夺也。”时有传其语者，阳和泉之名益著。铭曰：“有山如砺，有泉如砥。太史遗烈，落落磊磊。孤屿溢流，六一擅之。千年巴蜀，实繁其齿；但言眉山，自属苏氏。”

译注：壬申年，有人称赞阳和岭的玉带泉，我试着喝了几口，虽然不如禊泉的空灵，却比禊泉清冽得多，只不过玉带这个名字不是很典雅顺口。我说：阳和岭其实是我们家的祖坟所在地，我的曾祖父文恭先生诞生于此，遗传下来的勋业和家风，和这里的山水一样长久。昔日，孤山的泉水流出来时，苏东坡取名为“六一”，现在此泉的名字叫做“阳和”，这个名字十分恰当，不应该更换。因为此岭和此泉在文恭出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不必等到文恭出生，天本来就已经是阳气相合，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当地有好事之人，害怕玉带泉失却了姓名，所以就树立石碑署上名字，并且说：“自从张岱标记了禊泉，禊泉就被他据为己有，现在琶山是他们家的祖坟所在地，玉带泉被他霸占就更容易了。之所以树立石碑署上玉带泉之名，是害怕被他夺走。”当时有人把这话传了出去，阳和泉的名声就更加响亮了。

闵老子茶

汶水喜，自起当垆。茶旋煮，速如风雨。导至一室，明窗净几，荆溪壶、成宣窑磁瓯十余种，皆精绝。灯下视茶色，与磁瓯无别，而香气逼人，余叫绝。余问汶水曰：“此茶何产？”汶水曰：“阆苑茶也。”余再啜之，曰：“莫绐余！是阆苑制法，而味不似。”汶水匿笑曰：“客知是何产？”余再啜之，曰：“何其似罗甚也④？”汶水吐舌曰：“奇，奇。”余问：“水何水？”曰：“惠泉。”余又曰：“莫绐余，惠泉走千里，水劳而圭角不动，何也？”汶水曰：“不复敢隐。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故水之生磊。即寻常惠水，犹逊一头地，况他水耶。”又吐舌曰：“奇，奇。”言未毕，汶水去。少顷，持一壶满斟余曰：“客啜此。”余曰：“香扑烈，味甚浑厚，此春茶耶？向瀹者的是秋采。”汶水大笑曰： “予年七十，精赏鉴者，无客比。”遂定交。

睿文批注：闵汶水者，金陵之善茶道者，张岱慕名而来，虽未拒之门外，日晡而来，则令其坐冷板凳以察其真意，迨至入夜，方得一见，引入茶室，当垆自制，烹茗先问其茶，再问以水，张岱徐徐答之，则连连称奇，方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是则为茶友矣！

逍遥楼

文懿公，张无垢后身。无垢降乩与文懿，谈宿世因甚悉，约公某日面晤于逍遥楼。公伫立久之，有老人至，剧谈良久，公殊不为意。但与公言：“柯亭绿竹庵梁上，有残经一卷，可了之。”寻别去，公始悟老人为无垢。次日，走绿竹庵，简梁上，有《维摩经》一部，缮写精良，后二卷未竟，盖无垢笔也。公取而续书之，如出一手。先君言乩仙供余家寿芝楼，悬笔挂壁间，有事辄自动，扶下书之，有奇验。娠祈子，病祈药，赐丹，诏取某处，立应。先君祈嗣，诏取丹于某簏临川笔内，簏失钥闭久，先君简视之，横自出觚管中，有金丹一粒，先宜人吞之，即娠余。朱文懿公有姬媵，陈夫人狮子吼，公苦之。祷于仙，求化妒丹。乩书曰：“难，难！丹在公枕内。”取以进夫人，夫人服之，语人曰：“老头子有仙丹，不饷诸婢，而余是饷，尚昵余。”与公相好如初。

睿文批注：昔日闻此，睿文只是半信半疑，未能深信，迨至耆老之年，所历愈多，方知‘再生人’所言不虚，尼尔·唐纳德·沃尔什所著《与神对话》与魏斯所著《前世今生》读罢令人深信不疑！再读此篇，恍若隔世！

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睿文批注：《湖心亭看雪》一文，虽仅有百余字，所描雪景，再无人与之比肩，西湖之上，夜静无人，不闻鸟声，唯一舟，一炉，一山，一水，一主，一仆，与茫茫天地间，不辨东西，赏雾淞之错落，湖心之一点，长堤之一痕，白影之一束，白雪之一幕......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睿文批注：孤舟蓑笠，漫摇前行，方至亭上，偶遇酒客，苍茫天地，相携而饮，尽兴释怀，慨然而叹，天地间竟有此佳客，虽意兴阑珊，已知乃同道中人，舟子呢喃，正契我怀......

陈章侯

崇祯己卯八月十三，侍南华老人饮湖舫，先月早归。章侯怅怅向余曰：“如此好月，拥被卧耶？”余敦苍头携家酿斗许，呼一小划船再到断桥，章侯独饮，不觉沾醉。过玉莲亭，丁叔潜呼舟北岸，出塘栖蜜桔相饷，畅啖之。章侯方卧船上嚎嚣。岸上有女郎，命童子致意云：“相公船肯载我女郎至一桥否？”余许之。女郎欣然下，轻绔淡弱，婉瘱可人。章侯被酒挑之曰：“女郎侠如张一妹，能同虬髯客饮否？”女郎欣然就饮。移舟至一桥，漏二下矣，竟倾家酿而去。问其住处，笑而不答。章侯欲蹑之，见其过岳王坟，不能追也。

睿文批注：夜饮于舟，章侯酒醉，虽卧于舟，嚎嚣不绝于缕，如此之态，大煞风景，当此之时，岸堤之上，竟有女郎相邀，可否载之同舟？余欣然允诺，飘然而下，曼妙多姿，温婉可人，此情此景，已令酒徒不知所以，轻佻戏谑，斗酒再战，虽漏下二更，竟倾舟中之酒，不乱半点方寸，酒徒欲踪其迹，怎奈娇客已过岳王坟，不敢唐突.......神也，仙也，鬼也？

二十四桥风月

广陵二十四桥风月，邗沟尚存其意。渡钞关，横亘半里许，为巷者九条。巷故九，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什百之。巷口狭而肠曲，寸寸节节，有精房密户，名妓、歪妓杂处之。名妓匿不见人，非向道莫得入。歪妓多可五六百人，每日傍晚，膏沐熏烧，出巷口，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谓之“站关”。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疤戾者帘，雄趾者阈。灯前月下，人无正色，所谓“一白能遮百丑”者，粉之力也。游子过客，往来如梭，摩睛相觑，有当意者，逼前牵之去；而是妓忽出身分，肃客先行，自缓步尾之。至巷口，有侦伺者，向巷门呼曰：“某姐有客了！”内应声如雷。火燎即出，一俱去，剩者不过二三十人。

译注：广陵二十四桥风流韵事，只有邗沟桥还保留着一点痕迹。渡过钞关，大约有半里的样子，有九条巷子，其周围前后左右曲折盘旋的小巷子多达几十上百条。巷口狭长而且像肠子一样回旋曲折，一寸一寸、一节一节的。这里坐落着精致的房子和隐秘的门户，有名的歌姬舞女和长相一般的妓女相互混杂着居住在一起。名妓藏匿在这里不轻易见人，如果没有向导的带领根本就进不去。普通妓女多的时候可以达到五六百人，每天傍晚，梳洗打扮，烧香熏衣，走到巷口，倚靠盘坐在茶馆、酒馆门口，这就是所谓的“站关”。茶馆、酒馆和岸上的房屋有上百盏纱灯，各色妓女在灯光的掩映和闪烁间来来往往，脸上有疤痕痘印的则用帘子遮掩，大脚的则站在门槛后面。在阑珊的灯火和昏黄的月色下，看不出她们的真正容颜，所谓的“一白能遮百丑”，全都是脂粉的功劳。在外游荡的人和过往客人，穿梭一样来来往往，擦着眼睛到处观看，有合心意的妓女就走到她跟前拉着她就走，而这个时候，妓女忽然说出自己的身份，敦促客人先走，自己则慢慢尾随跟他过去。到了巷口，事先窥探伺机的人朝巷门里大声呼唤“某姐有客人了！”巷子里面答应的声音像雷声一样响亮轰鸣。妓女们举着灯火立刻出去，其他的都一一跟着同去，剩下来的只不过二三十人。

沉沉二漏，灯烛将烬，茶馆黑魆无人声。茶博士不好请出，惟作呵欠，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以待迟客。或发娇声，唱《劈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言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余族弟卓如，美须髯，有情痴，善笑，到钞关必狎妓，向余噱曰：“弟今日之乐，不减王公。”余曰：“何谓也？”曰：“王公大人侍妾数百，到晚耽耽望幸，当御者不过一人。弟过钞关，美人数百人，目挑心招，视我如潘安，弟颐指气使，任意拣择，亦必得一当意者呼而侍我。王公大人岂过我哉！”复大噱，余亦大噱。

译注：二更天昏昏沉沉，灯光烛火将要燃尽，茶馆里黑魆魆的一片，没有一点人声。茶馆的伙计不好意思赶妓女们出茶馆，只好连连打着呵欠，而诸位妓女凑钱向茶馆伙计买一寸多长的蜡烛，以便等待迟来的客人。有的发出娇嗔的声音，唱着《劈破玉》等小曲；有的相互之间笑谑嬉闹，故意做出热闹的景象，以给人造成时辰错乱的印象。然而嘶哑的欢声笑语中渐渐带出凄楚的声音。夜半时分茶馆关门，她们不得不回去，轻手轻脚地在暗中像幽灵一样摸索着回去，见到老鸨，是挨饿还是挨打，就不得而知了。我的族弟张卓如，有着漂亮的胡须，为人长情痴迷，善于言笑，每次到了钞关，必定要找妓女玩乐，对我大笑着说道：“弟弟我今天的欢乐，不比王恺少。”我问道：“这是为什么呢？”他说：“当年的王恺有几百个侍妾，到了晚上她们眼巴巴地希望得到宠幸，然而侍寝的人只不过一个人而已。我经过钞关，美人有几百个，她们暗送秋波、深情相招，把我看成潘安一样的美男子。我颐指气使，任意挑拣，也是一定要找一个适合我心意的人来侍候我。王恺哪里能比得过我呢？”说完又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