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陶庵梦忆》（五）

睿文

张岱《陶庵梦忆》（五）

祁止祥癖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

睿文批注：此篇所言尚未及全，张岱于《自为墓志铭》中曾言：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茛，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诸工

竹与漆与铜与窑，贱工也。嘉兴之腊竹，王二之漆竹，苏州姜华雨之箓竹，嘉兴洪漆之漆，张铜之铜，徽州吴明官之窑，皆以竹与漆与铜与窑名家起家，而其人且与缙绅先生列坐抗礼焉。则天下何物不足以贵人，特人自贱之耳。

译注：竹匠、漆匠、铜匠和窑匠，都从事的是卑贱的工作。嘉兴的腊竹器物，王二的漆竹器物，苏州姜华雨的箓竹器，嘉兴洪漆匠的漆器，张铜匠的铜器，徽州吴明官的窑器，这些人都是靠手艺技巧出名和起家的，而他们的名气和财富与缙绅先生不相上下。那么天下的职业无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是有的人自轻自贱罢了。

樊江陈氏桔

樊江陈氏，辟地为果园，枸菊围之。自麦为蒟酱，自秫酿酒，酒香洌，色如淡金蜜珀，酒人称之。自果自蓏，以螫乳醴之为冥果。树谢桔百株，青不撷，酸不撷，不树上红不撷，不霜不撷，不连蒂剪不撷。故其所撷，桔皮宽而绽，色黄而深，瓤坚而脆，筋解而脱，味甜而鲜。第四门、陶堰、道墟以至塘栖，皆无其比。余岁必亲至其园买桔，宁迟、宁贵、宁少。购得之，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阅十日，草有润气，又更换之。可藏至三月尽，甘脆如新撷者。枸菊城主人桔百树，岁获绢百匹，不愧木奴。

译注：樊江的陈氏开辟田地作为果园，种植枸杞和菊花作为果园的围栏。种植麦子做成蒟酱，自种高粱酿酒，酿造的酒十分清香甘冽，颜色像淡金色的蜜珀，受到酿酒的人称赞。自己种植水果和瓜类，用蜂蜜浸泡瓜果，做成冥果蜜饯。园子里种植了上百株谢橘，青的果实不摘，酸的果实不摘，不是在树上养红的不摘，不下霜不摘，不连同果蒂一起剪下来的不摘。因此所摘下来的橘子，橘皮宽厚并且绽开，色泽金黄并且深沉，果瓤坚挺并且生脆，筋络松开一拨就脱落，味道香甜并且新鲜。第四门、陶堰、道墟以及塘栖的橘子，都比不上这里的橘子。我每年都必定亲自到他家橘园来买橘子，宁愿迟一点、宁愿贵一点、少一点。买来之后，在黄沙缸的底部铺上一层金城稻草或者是干燥的松毛，将橘子收藏在其中。经过十天，稻草润湿了就更换新的稻草，用这个方法橘子可以收藏到第二年的三月份，吃起来还是甘甜爽脆，像新摘下来的一样。枸菊城的主人种了上百棵橘树，一年就可以获得上百匹绢帛的收入，橘树不愧为木奴啊！

治沅堂

占有拆字法。宣和间，成都谢石拆字，言祸福如响。钦宗闻之，书一“朝”字，令中贵人持试之。石见字，端视中贵人曰：“此非观察书也。”中贵人愕然。石曰：“‘朝’字离之为‘十月十日’，乃此月此日所生之天人，得非上位耶？”一国骇异。

译注：占卜有拆字法。北宋宣和年间，成都的谢石善于拆字法，预测祸福非常准确。宋钦宗听说这件事后，写了一个“朝”字，让太监拿到他那里看拆得准不准。谢石看见这个字，仔细端详了那个太监，然后说：“这个字并不是大人您写的。”太监听了非常惊讶。谢石说：“‘朝’字拆开来是‘十月十日’，在此月此日出生的天人，莫非这是当今皇帝写的？”这件事传开后全国人都十分惊异。

金山竞渡

看西湖竞渡十二三次，己巳竞渡于秦淮，辛未竞渡于无锡，壬午竞渡于瓜州，于金山寺。西湖竞渡，以看竞渡之人胜，无锡亦如之。秦淮有灯船无龙船，龙船无瓜州比，而看龙船亦无金山寺比。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撞钲挝鼓，取其节；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自五月初一至十五，日日画地而出。五日出金山，镇江亦出。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百捷捽⑨，蟠委出之。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晚则万艓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译注：西湖的龙舟比赛我看过十二三次，己巳年在秦淮河观看过，辛未年在无锡观看过，壬午年在瓜州和金山寺观看过。西湖的龙舟竞渡，最好看的是竞渡的人，无锡竞渡也是如此。秦淮河有灯船却没有龙船，而龙船没有什么地方比得上瓜州，而看龙船比赛也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和金山寺的龙舟竞赛相比。瓜州龙船有一二十只，在龙船的船头船尾雕凿刻画，表现出龙愤怒的样子；龙船两边坐着二十个人手里都拿着大船桨，展示人的剽悍精神；龙船的中部架设彩色的船篷，船前后张挂旌旗绣伞，一派华丽绚烂的景象；敲锣打鼓，节奏鲜明；船艄后面摆放着一架武器，锋利无比；龙头上一个人表演倒足竖立，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危险；龙尾上悬挂着一个小孩，惊险刺激。从五月初一到五月十五，每天都安排在不同的地方进行竞赛。五月初五端午节那一天龙舟从金山寺出发，同时也有龙舟从镇江出发。惊涛骇浪、水沫横飞，群龙竞相格斗，偶尔有龙舟翻到漩涡里，水手们就迅速地把船拉出漩涡，缓慢地行驶出来。金山上观看比赛的人围拢簇拥，隔着江在两边岸上观望，像蚂蚁、蜜蜂样聚集在一起，蠢蠢欲动。天黑的时候，江边有上万只小船开动起来，两岸人群嘈杂，像开水一样翻涌沸腾。

甘文台炉

香炉贵适用，尤贵耐火。三代青绿，见火即败坏，哥、汝窑亦如之。便用便火，莫如宣炉。然近日宣铜一炉价百四五十金，焉能办之？北铸如施银匠亦佳，但粗夯可厌。苏州甘回子文台，其拨蜡范沙，深心有法，而烧铜色等分两，与宣铜款致分毫无二，俱可乱真；然其与人不同者，尤在铜料。甘文台以回回教门不崇佛法，乌斯藏渗金佛，见即锤碎之，不介意，故其铜质不特与宣铜等，而有时实胜之。甘文台自言佛像遭劫已七百尊有奇矣。余曰：“使回回国别有地狱，则可。”

译注：香炉的珍贵之处在于适用，尤其是非常耐火。夏商周三代的青铜器，遇到火就会烧损，哥窑、汝窑也是一样的。又适用又耐火的香炉应以宣炉为最。然而近来宣铜做成的一个香炉售价高达一百四五十两银子，这么贵哪里能轻易得到呢？北铸炉像施银匠所做的也不错，但工艺粗糙，令人生厌。苏州的回民甘文台用蜡和沙做模子，深心构思，成竹于胸。烧出来的香炉铜色均匀，与宣铜炉的款式毫无二致，简直可以以假乱真。然而他烧制出来的香炉与别人不同，尤其是所选用的铜料与众不同。甘文台是回民，所以不崇奉佛法，他如果一看到西藏佛教的渗金佛就立马捶碎，并将佛像溶化作为制作香炉的材料，一点都不在意。所以他所制香炉的铜料质地不仅仅与宣铜相等，而且有时候其实还要比宣铜更胜一筹。甘文台自己说他毁坏的佛像已经有七百多尊了。我说：“如果回教也有地狱的话，你这样的行为就可以停止了。”

悬杪亭

余六岁随先君子读书于悬杪亭，记在一峭壁之下，木石撑距，不藉尺土，飞阁虚堂，延骈如栉。缘崖而上，皆灌木高柯，与檐甃相错。取杜审言“树杪玉堂悬”句，名之“悬杪”，度索寻樟，大有奇致。后仲叔庐其崖下，信堪舆家言，谓碍其龙脉，百计购之，一夜徒去，鞠为茂草。儿时怡寄，常梦寐寻往。

译注：我六岁的时候跟随着父亲在悬杪亭读书，记得在一面峭壁之下，树木和石头相互支撑着，树木不凭借任何土壤生长，旁边的飞阁虚堂像梳子一样密密地排列成行。沿着悬崖的边缘，生长的都是丛生的灌木和高大的树木，与屋檐相互交错。用唐代诗人杜审言的“树杪玉堂悬”一句给亭子取名为“悬杪”，攀援着绳索，寻找樟树，是非常奇妙的景致。后来仲叔在山崖下搭建了一座庐庵，听信了风水先生的话，说是庐庵妨碍了龙脉，千方百计把悬杪亭买了去，一夜之间就把房屋亭阁都摧毁了。现在那里成了一片杂草丛生的破败之地。童年在悬杪亭怡然自得寄居的日子，常常只能在梦里寻找。

雷殿

雷殿在龙山磨盘冈下，钱武肃王于此建蓬莱阁，有断碣在焉。殿前石台高爽，乔木萧疏。六月，月从南来，树不蔽月。余每浴后拉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辈坐台上，乘凉风，携肴核，饮香雪酒，剥鸡豆，啜乌龙井水，水凉冽激齿。下午着人投西瓜浸之，夜剖食，寒栗逼人，可雠三伏。林中多鹘，闻人声辄惊起，磔磔云霄间，半日不得下。

译注：雷殿在龙山磨盘冈下，吴越武肃王钱镠曾经在这里建造了蓬莱阁，还有断裂的碑碣遗留在这里。雷殿前的石台高大爽朗，树木潇洒疏落。六月份，月亮从南面照射进来，树木不遮蔽月亮。我每天沐浴之后，和秦一生、石田上人、平子等人坐在石台上，吹着凉风，带着美味佳肴，喝着香雪酒，剥鸡豆吃，饮啜乌龙井水，水冰凉甘冽，牙齿都在打颤。下午让人把把西瓜投放在井里浸泡，晚上剖开西瓜吃，冰寒得让人战栗，冷气直逼心田，可以用此来消除三伏天的炎热。树林里有很多鹰，听到人说话的声音就受惊飞起来，在云霄间鸣叫，半天都不飞下来。

品山堂鱼宕

二十年前强半住众香国，日进城市，夜必出之。品山堂孤松箕踞，岸帻入水。池广三亩，莲花起岸，莲房以百以千，鲜磊可喜。新雨过，收叶上荷珠煮酒，香扑烈。门外鱼宕，横亘三百余亩，多种菱芡。小菱如姜芽，辄采食之，嫩如莲实，香似建兰，无味可匹。深秋，橘奴饱霜，非个个红绽不轻下剪。季冬观鱼，鱼艓千余艘，鳞次栉比，罱者夹之，罛者扣之，簎者罨之，者撒之，罩者抑之，罣者举之，水皆泥泛，浊如土浆。鱼入网者圉圉，漏网者，寸鲵纤鳞，无不毕出。集舟分鱼，鱼税三百余斤，赤鱼白肚，满载而归。约吾昆弟，烹鲜剧饮，竟日方散。

译注：二十年前，我有一大半的时间都住在众香国，白天进城里去，夜里必定出城归来。品山堂有一棵松树，像簸箕一样盘旋而生，树冠伸到水里。水池有三亩大小，莲花一直延伸到岸边来，莲蓬成百上千，只只新鲜可口，形状可爱。新下雨过后，收集荷叶上的荷叶露珠煮酒，酒香扑面而来，清冽异常。门外是鱼塘，横亘在门前有三百多亩，大都种植着菱角和芡实。小菱角像生姜芽一样细小，摘了就可以吃，味道鲜嫩像刚刚成熟的莲子，气味芳香像开放的建兰，美味无可匹敌。深秋季节，橘子饱经严霜，一个个不到红澄皮绽的时候，不轻易采摘。冬天观看打鱼，渔船有上千艘，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池面，有的用罱夹，有的用罛扣，有的用簎罨，有的用撒，有的用罩抓，有的用网抬，水都泛起泥浆，浑浊得像土浆一样。鱼进入到网里像是进了监狱一样，被漏出网的鱼就张着嘴吐着气，哪怕是一寸的小鱼，俱浮出水面。捕鱼结束后把渔船集中起来分配所获之鱼，仅仅用来交鱼税就有三百多斤，红鳃白肚满满一船，满载而归。我把兄弟们都约来，品味烹煮新鲜的鱼，举杯豪饮，一直到天黑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