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前的记忆,三

R. YANG

<p class="ql-block">白色的圣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圣诞节那天,西雅图下了一场大雪。满天满地的雪花把整个城市染成一片纯净的白色。</p><p class="ql-block">这是十几年来我看到的第一个白色的圣诞。很快,随着积雪渐渐地融去,2007年就走了,新年在黑夜里悄然来临。不知从哪里隐隐传来教堂的钟声,立刻又消失在无边的以太里。</p><p class="ql-block">我知道,那逝去的一切,永远都不能再回来。</p><p class="ql-block">而依然留存的,是难忘的记忆,是我秋冬以来一场重病以及母亲去世所留下的伤痛。</p><p class="ql-block">中秋接到母亲病危的消息时,我自己正在病床上躺着,带状泡疹所引起的疼痛已经缠得我整个礼拜无法睡觉。服过吗啡之后,我还是起床用电话订了一周后回上海的机票。不料临走那天头晕不能行动,只得将旅行推迟一周。后来在医生建议下又推迟一周。起飞时我的行李袋装满给伤口换药用的敷料以及各种镇痛药包括吗啡。</p><p class="ql-block">在飞机上,大韩航空的服务员为我安排了两个座位,好让我躺下休息。十几个小时里我不吃不喝,只是昏昏地睡。</p><p class="ql-block">回到杭州,母亲刚从重危病室移至普通病房。我天天坐在床头,望着母亲。我们并不说话。离家过早,同父母之间从来都不习惯交流。而自从父亲在文革中无辜遇害,我连回家都很少,每次回去,只是陪母亲坐着,并不说话。住满一个礼拜的时候,母亲就会说你走吧,你工作忙。我就说好吧,明年再来看你。可是真到走出门去,母亲却总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下次回来能多住几天吗?"</p><p class="ql-block">我坐在母亲床头,早晚帮她翻身,饭时喂给她吃。母亲又瘦又弱,跟我印象中的妈妈完全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我望着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时,我真的想对她说:"妈妈,这次回来我就不走了。"</p><p class="ql-block">每天傍晚,我要请护士把我背上的敷料揭掉,用酒精洗过伤口,再贴上新的纱布。</p><p class="ql-block">深夜,我在沙发里背脊向上匍伏而睡。</p><p class="ql-block">欣慰的是,我感觉自己的病情正在渐渐地好转。</p><p class="ql-block">一个礼拜过去,那晚正准备休息,忽然听见母亲喊我:"小弟!"小弟是我的乳名。我赶紧起身,只见母亲呆呆地看着我,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我立时就明白了,母亲像往年一样又要赶我走。我轻轻地对她说:"睡吧,妈妈。我过两天就走。"然后转过身,悄悄地哭了。</p><p class="ql-block">我欠母亲太多,太多。</p><p class="ql-block">两个礼拜过去,母亲的情况看上去有些好转,就回了镇上的老宅。我还是静静地坐在床头,给她喂饭,帮她翻身。</p><p class="ql-block">第三周末,我终于走了。不过这次我没有对母亲说明年再来看你,我只是轻轻地握住她干瘪的手,眼泪不停地掉。那会儿,她睡得正沉。</p><p class="ql-block">回到美国的第六天,老家来电话说母亲忽然不行了。放下电话,我立刻向航空公司打电话订机票。结果大韩说不办五天内的票,西北说明天飞上海八千美元。后来加拿大航空公司给了票还给了合理的价钱。天刚亮,我绕道温哥华回国。</p><p class="ql-block">母亲是当天傍晚去世的,那时我的飞机正在太平洋上空。</p><p class="ql-block">知道一切已经太晚。原来,母亲在我走之后一直不吃不喝,最后在极度衰竭的情况下发生了致命的输液反应。</p><p class="ql-block">按照老家的习俗,葬礼做了三个礼拜。母亲生前以慷慨大方四处行善而闻名,逝后丧葬也是热闹无比。来家吊唁的亲友邻里近四百人。下葬那天,百多人到墓地为她送行,并一一向四十年前死于非命的父亲致哀。在经历了久长的分离之后,父亲母亲终于在地下合墓长眠。</p><p class="ql-block">那些天里,我脊背上的病痛还没有完全复原,身体仍然十分衰弱。办完母亲的丧事我在上海一位朋友家里躺了整整三天。</p><p class="ql-block">离沪那天去了徐家汇,我要去看一位姑娘,我的初恋女孩微英。她在文革中因为我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悄悄地离开了我。文革结束后虽然双方都有和好的意愿,但因为母亲亲历了父亲的冤案,不肯原谅微英,坚决反对我与她恢复关系,最后只得分手。微英后来一直闷闷不乐,一九八七年在上海病逝,年仅三十六岁。如今,母亲去了,我要对姑娘说一声对不起。</p><p class="ql-block">然而走近熟识的乌鲁木齐路,见那座与我的命运擦肩而过的小楼已经拆除,代之而起的是一栋崭新陌生的高层建筑。两年没有来,微英又走了,魂归她自己的故土浙江宁波。</p><p class="ql-block">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还在人来人往的马路旁缓缓徘徊。后来,就在转身离开的顷刻,我忽然感觉,那陪伴了我将近半个世纪的亲缘苦难终于凄然远去,像路边那些古老的楼房一样从世界上消失了。</p><p class="ql-block">我蓦地站住,在心中默默地祷告着:一路走好,我的亲人们!</p><p class="ql-block">只是,此刻我感到这世间无论怎样的美丽和富足都不能弥补自己的损失。</p><p class="ql-block">回到美国,遇到很少见的白色圣诞,满天满地的大雪把世界染成一片纯净的白色。</p><p class="ql-block">接着,2007年就走了。正是半夜,我轻轻地推门出去,远处,在城市的上空飞扬着美丽的焰火,那是人们在欢庆新年的到来。</p><p class="ql-block">我望着那深邃无垠的太苍,心中升起一个愿望: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忘却这人世间所有的爱。</p><p class="ql-block">在此,我要对我爱过的人说一声再见。</p><p class="ql-block">只是,上帝一定知道,我将永远地爱着你们。</p><p class="ql-block">二零零八年一月记</p> <p class="ql-block">我的后院</p> <p class="ql-block">我的门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