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因了工作和身体的原因——左腿莫名的疼痛,让我夜不能寐,常常是处于半清醒半眠的状态,小居四面都是宽阔的马路,各色行人、电动车和汽车的喧嚣夜已继日,不眠不息,让我神经衰弱的旧疾日益强化。于是,我便常常回忆起故乡那个鲁西南小区的安宁时光。<br> 那是紧邻县城东部的小小村庄,小且精致,周匝约一里路,一支烟的功夫便可以走上一圈我,村子西边日日夜夜静静流淌着清澈河水的莱河半环抱着小村,白杨翠柳高大的梧桐树和榆树点缀着村里村外,两湾小小的池塘水美鱼肥,为村民们提供着洗衣淘米之便,偶尔的鸡啼狗吠彰显着小村的勃勃生机,小村安祥宁静,亲切平和,躺在胡同的小院子里,怎能不让人停下来静下来,享受这美好时光!我无比怀恋这种生活,无时无刻不牵怀着迢迢千里奔跑回去,即使躯体不能,灵魂也将脱壳奔赴。 往往是春天或是夏天的中午,肩扛一条一米多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捆绑着一块石头,另一头挂着小水桶、试刀布等一应物品的磨刀匠一声声的“磨剪子嘞,戗菜刀”吆喝,由远及近地传来,那声音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穿过曲折幽深的小巷里敞开或关闭的木门,进入村邻们的耳膜。这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传递着一个信息——磨刀匠来了,有家伙什需要拾掇的赶快来吧!<br> 在记忆中,这种吆喝声似乎切合了某种音律,粗犷、悠长,又似乎隐藏了某种悲凉或欢喜的情绪价值。仔细研究起来,其实这声音吆喝并不简单。首先,开头的“磨”字要长吐一口气,再中气十足的展开,而“剪子”二字出场时,气还得及时收回来,进而声调一转,向上昂扬地飙起高音。到了中间的“嘞”字,又要在鼻腔中来个抑扬顿挫的转折,铿锵下沉,一气呵成,有点儿华阴老腔的味道。“戗菜刀”三个字讲究节奏均衡,间隔一致,保持住十足的气量,不疾不徐、收放自如地动用口腔、鼻腔、胸腔之力,像是将军上战场,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精神。最后,“刀”字出口,“d”音就自然地消失,而剩下的尾音“ao”则余韵悠长,经久不散。一曲终了,自是荡气回肠。 在这声音的冲击和召唤下,原本安静的村庄开始热闹起来,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婶子大娘、看热闹的小孩,还有大老爷们都来了,有拿剪刀的,有拿菜刀的。磨刀匠一见来了生意磨,立马放下板凳,做骑马状骑在板凳上,把钝口的菜刀拿在手中,先用戗刀刮下一层铁屑,使刀刃变薄,再将菜刀在粗石上打磨,然后用细石慢慢磨出锋利的刀刃。磨刀匠一般不会一次将刀刃磨成,而是磨一阵用食指或拇指在刀的刀刃儿上面轻轻地擦过,检验刀刃儿的尖利程度,要是刀口尖锐度较为亏欠的话,就再次擦拭研磨,直到他满意方才罢休。所以,磨刀匠在磨剪子戗菜刀的过程中,手指常常会被锋利的刀刃给割伤,他们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工作中,手掌、手指都有被刀刃割伤的印迹。磨刀匠磨好了菜刀、剪刀后,判断刀口是否锋利的标准是:钝口的刀锋是一道白线,锋刃的刀口是一道黑线。我曾经借着打下手的机会,与磨刀匠讨教过,他告诉我磨刀要在戗刀刃时,一定打磨出钢刃口。还有,磨刀刃不能反方向磨,如果磨刀刃时磨反了,就会破坏了刀刃的茬口,磨不出刃口不说,还会磨损菜刀的钢口。<br>记忆中的磨刀匠,还有一个专业工具戗刀,这是给刀具开刃用的,后来改为砂轮了。在磨石的一则,多是悬挂装水用的壶,这可不是饮水之物,而是在磨刀匠人磨刀时,给刀具沾水的用的,一般情况是就近向住户家或池塘中取水,也有自带的,这是情况很少。因为在磨刀的时,刀具与磨刀石二者之间因摩动会产生热度,这水是为了给刀具快速降温用的。 菜刀是厨房的用具,剪刀是做女红的必备工具,都是家庭必备之物。旧时,剪子是女人做女红时的工具,所以,家中有一把锋利、耐用的剪刀是女人的心爱之物。剪子用久了,刃口就发钝,女人们会找磨刀师傅磨一磨。磨剪子比磨菜刀有更多的技巧,剪刀是双侧单刃,中间还有相连的轴,轴上安有“眼圈儿”。磨剪刀不需要用刀戗,只能按剪刀的刃口磨。剪刀磨成后,要拿一块破棉布铰一铰,试试刃口是否锋利。如果剪刀口松不对刃,行话叫“口松”,可能是中间的“眼圈儿”脱落或松动了,磨刀师傅就会紧一紧“眼圈儿”,或是用铁锤砸一砸中间的轴,减少一些间隙;如果剪刀口过于紧,俗称“咬口”,用起来就会损伤剪刀刃,行话叫“紧口”。磨刀师傅就要扩张双面剪刃之间的缝隙,松动一下“眼圈儿”即可。剪刀是两片刃,磨时剪刃与磨石的角度、剪刀中轴的松紧,都有相当的关系,都要把握一个角度,既不能损伤刃口,又不能反复摩擦刃口。剪刃两片合在一起,刃尖对齐,松紧适度,紧而不涩,松而不旷。用破布条试验刃口,腕臂不用力,轻轻一剪,布条迎刃而断,一把剪刀即告打磨成功。<br>磨刀匠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匠作行当,宋人吴自牧在《梦粱录》记载:“修磨刀剪、磨镜,时时有盘街者,便可唤之。”磨剪子、戗菜刀是早些年鲁西南一带常见的小工匠,操此业者为小手工匠人,他们大多为耕种田地的农人,别无长技,农闲时肩扛一条四脚木板凳,腰系粗布围裙,走街串巷,为人家修理剪子、戗磨钝口的切菜刀。他们多为多为上了年纪的老年人,终日游走在乡村街巷,挣的是一份辛苦钱。磨刀匠属铁匠行的一个分支,从行业的分工来看,它是从铁匠行业中衍生出的一个服务行当。旧时,售卖菜刀的铺面不同于售卖剪刀的铺面,打制菜刀与打制剪刀的铁匠铺也风马牛不相及。磨剪子与戗菜刀技术相近,术业相通,两种谋生手段。磨刀匠大多是鳏寡孤独的老者,或是身患残疾的残疾人,他们常年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穿行于僻街小巷,忍受烈日曝晒,三伏天挥汗如雨,三九天顶风冒雪,还要用一双粗粝的大手往刀刃上淋洒刺骨的冰水,且收入微薄,民间俗称是“要饭的买卖”、“糊口的营生”,非为生活所迫,无人愿意从事此业。因为收入低微,他们出门在外从来不涉足高档酒店或旅店,每当夜幕降临,磨刀匠人放下板凳就寄宿在车马店内,付几文廉价的房费,或是蜷缩在农家的饲养室内度过漫漫长夜。 民间有“英雄不问出处,磨刀不问用处”的习俗,一般情况下,磨刀师傅不问主顾磨刀的用处,无论杀猪刀,还是切菜刀,匠人都不会问主顾磨刀的用途,那是犯忌讳的。匠人的职责就是磨刀,主顾是杀猪,是宰羊,是切菜,那是主人家的家事,一个磨刀师傅无须打破砂锅问到底。<br>自古以来,磨刀匠虽然贫寒,但他们并不认为自己所从事的职业低贱,匠人把板凳叫做“穿朝玉马”,板凳一侧钉着一个木框,用来顶磨刀石的铁弓叫“马鞍”。据业内人说,磨刀石和板凳都是古时候“马上皇帝”留下的物件,被磨刀匠人奉为圣物。每当磨刀师傅谈起此事,就会有一种陶醉和神往,满脸洋溢着一种满足和自豪感。究竟这位“马上皇帝”是哪朝哪代人,姓甚名谁,却是没有一位匠人能够说得清楚。在匠人的心目中,马上皇帝就是骑着高头大马本领高强之人,那是一个威风凛凛的角色。 磨刀匠一般不收徒弟,因为此行太苦太累,无人问津,从业者寥寥。磨刀匠收徒弟没有太多的讲究,徒弟乐意学磨刀手艺,向师傅磕仨头便确立了师徒关系,从此跟着师傅浪迹天涯,两年功夫,徒弟便可离开师傅,独自闯天下。有乐意操此行者,磨刀匠人也不拒绝,但讲明徒弟必须品行端正,言语得体。因为菜刀是厨房用具,剪刀是女人做女工时的工具,磨刀匠与家庭妇女打交道比较频繁,所以他们平日里必须言语谨慎,举止得体。匠人忌讳偷窥女人的容貌,更不能品评女人的是非。若犯了忌,轻则遭人痛斥和怒骂,重则招致拳脚相加,被人驱赶,只有灰溜溜地扛起磨刀板凳走人。<br>此外,磨刀匠有一条行规必须遵守:那就是平日里可以与铁匠师傅攀谈,可以与其交朋友,可以在一起切磋技艺,但不能在铁匠铺门前做活儿。因为磨刀师傅能够识别刀、剪的钢口好坏,一旦言语不慎说穿了铁匠师傅的短处,势必影响铁匠师傅的生意,便是伤了感情,必然遭致铁匠师傅的嫉恨和驱逐。 磨刀匠还有属于自己的行业秘语,用石头磨刀刃称为“膛口”,用抢刀戗刀刃称为“做亮”,蘸水用的小水桶称为“海”或“海子”,把两片剪刀装在一起称为“装削”,剪子把称为“弯脚”,刀称为“单口青子”,剪子称为“双口青子”,为剪刀上油称为“上套”,用布缠绕剪刀把儿称为“扎脚”,大剪刀称为“强大”,小剪刀称为“平小”,剪铁皮的剪子称为“钢大”,剪铜皮的剪子称为“铜大”,绣花用的长嘴剪子称为“花尖儿”,剪鼻孔毛的剪子称为“鼻尖儿”……<br>早些年的农村,人们之所以热切盼望磨剪子戗菜刀的匠人来,不单单是物质上的一种交换,更重要的是在当时封闭古朴的村落,可以多知道一些外面的事情,让安静的村落多一些新鲜的讯息,多一些震荡安静的东西,是人们对于某些新鲜事物的渴望,磨剪子的走了,家里的刀和剪子会锋利好久,村子里会好长时间得到一些精神和生活上的充实,这些走街串巷的人就像一阵风,吹动了没有波澜的村庄;就像一个个带来村外文明和文化气息的使者,点燃了许多人对于外面世界的渴望和梦想,甚至激发了许多人走出村庄,寻找新的梦想的热情。<br>一个行业的兴衰荣辱,必然伴随着时代的兴衰而起落,既有历史的机缘,也有社会发展的因素。在古老的鲁西南大地上,一些曾经辉煌一时的行业,却因时代前进、科技发展而衰落,从此湮灭于世。磨刀匠正是如此,曾经历经千余年风雨历程的磨刀匠们,终日游走于乡村,穿梭于大街小巷,为人们的生活带来了诸多便利。而今,工业化的发展,农村和城市均不见了他们的身影。时代的进步,社会的发展,让流传千百年来的一些老行当,也正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我们的眼中逐渐消失,而有些老行当,也只能与童年一样去追忆了。代代相传的手艺,现如今也正在渐渐远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却成了难以遗忘的记忆了。<br><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文/江夜雨</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