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青春 2 ：流星

雁霄

李建平，文质彬彬，人长得秀气，说话轻声细语，有点像女生。他走路姿势很滑稽。腿先踢出去，然后身子再跟上，显得趾高气扬地挺有派。他非常瘦弱，同学讲话，他“放个屁都得抱电线杆子”，要不然能让屁给崩个跟头。

那时班级经常排队跑步。李建平有时候会在队列中突然跌倒。他身后的男生急急躲开，女生则是一片尖叫，大家一边忙不迭地绕过他，一边七嘴八舌地嘲笑。他总是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爬起来，默默地跟着队列跑。

他是老实人，老实到欺负他都让人觉得“掉价”。但是他聪明，是班级干部，学习标兵。老师让他和我组成“一帮一”的对子，是对我这个落后生“传帮带”的意思。

我那时情绪处于低潮，对社会很困惑，经常“深沉地”思考人生。李建平很有思想，会和我讨论人生的意义生命的价值之类的哲学问题。有一次，他指着满天的星星：“你看，在无尽的星空中，地球只是一个小斑点。在这个小斑点上还有数不清的人，而我们只是浩瀚人海中的一滴水。所以一个人的生命真的很渺小很短暂。但是我希望，能像流星一样，用自己的生命给天空留下一点光彩。”

他的话醍醐灌顶，让我开始有些着急。“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是该做一些扬名立万的事情。当时《青年报》正在举办热点讨论，题目是“不学文化课，也能干革命？”于是，我根据在工厂学工时的体会，写了一个稿子想参加讨论。考虑到自己政治行情太低，和他商量联名投稿，他一口答应。经过他的修改，文章的立意提高了也增加了说服力。

稿子寄出后没想到给发表了，标题是《学好文化课，更好干革命》。这是本校第一次有学生在报纸上发表文章，那是相当地“轰动”，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谦虚了。你知道，谦虚是需要资格的。

我们的名字变成铅字并排印在报纸上，我俩也成了好朋友。我们住得很近，每晚都出来在马路上跑步。他的所谓跑步，其实就是“颠”着走路，我俩边颠边聊。偶尔有汽车路过，我就突然加速和汽车赛跑。司机都会很配合地加速或保持速度，然后告诉我跑了多快。每当我回头跑向他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优越感。

有一次，我炫耀地向他百米冲刺，然后潇洒地在他身旁急停。突然听到他用一种很陌生的语气说：“哥们儿，我想和你一起跑！”

“哥们儿？”他竟然也说得这么江湖，这么亲近！我高兴地说：“来，哥们儿，我们一起跑！”

他奋力加速跑了起来。没跑几步，“噗通”一下摔倒了。他几次挣扎，可还是没能站起来，他带着哭腔说：“哥们儿，我不行了。”

我扶他坐起来，安慰他说：“没关系，你累了，歇歇就好。”

“我不累，不是累，我要瘫痪了，快要死了。”他说着低声哭出来。

我不知所措，我不会安慰人，最怕别人哭。

“我这是进行性肌肉萎缩，动不了，”他哭着说，“动不了怎么能累？我想累，可是我累不了！”

没想到，“累”对他竟然是一种奢望。从那以后，每当我感觉累，好像能听到他说，“哥们儿，不算糟。你还能累，能累就不算太糟”。

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活不长，我感觉一点也不真实。回家托父母问医生，才知道这是一种还没有办法治疗的遗传病。患这种病的男孩死亡率极高，最残酷的是小时候活蹦乱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肌肉开始萎缩，先是瘫痪，最后呼吸困难到心脏停止跳动。

我这才明白他走路的姿势为什么那么别扭。想不到年纪轻轻，他居然要离开人世！他居然知道自己快要离开人世！

我一直觉的死亡很遥远也很抽象。没想到会发生在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同班同学的身上。这不是演电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不会有音乐响起，不会有歌声回荡，他将默默无闻地离去。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的渺小和无助。看到他努力地活着，我体会到活着的珍贵。

他不想让同学知道他的不幸，仍然默默地跟着班级跑步。每次他跌倒，同学还是会冷酷地嘲笑。但是，每次他跌倒，我的心也会随着他一起沉下去，因为我知道他的恐惧和无奈。每次跌倒，他仍旧毫无表情地爬起来，但是我知道他心中的渴望和煎熬。很快，他跑步跌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不能跑了。很快，他连走路也会跌倒。我看得出，力量一点点离开他的身体。

有一天，他没来上学。

他再也没来。

后来，每当我看到流星划过夜空，就会想到他。他的生命非常短暂，可是，在我的夜空中，他留下了明亮的光芒，我会在心里对他说：“哥们儿，我们还在一起跑，这次，你没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