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高东峰 <p class="ql-block"> 在马家塬村口土峁上,伫立着一棵谁也说不清树龄有多少年、高大威武的杜梨树。四散伸展着粗大的树枝,形成方圆几丈宽阔浓密的巨大树冠,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给村民路人提供一个极佳的纳凉、避雨的场所,也是村里孩童们玩耍的天然游乐场。一搂多粗的树干上满是见证沧桑岁月皴裂的树皮和几处树瘤。</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日子,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离开马家塬村回到北京,已经时隔三十多年的他,今天终于携带妻子娟和一儿一女不远千里回家探亲来了。陪同他一起回到村里的,还有几个他当年在县中学教书时培养出来的几个学生,开着小汽车,沿着新铺敷的黑油油的柏油公路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啊——,我回来了! 我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刚远远望见村口那棵枝繁叶茂十分眼熟的杜梨树,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喃喃自语道。</p><p class="ql-block"> 哦,回来了,曾经在村里插队落户劳动锻炼的北京娃回来了!</p><p class="ql-block"> 还是那无数次在梦中梦见熟悉又亲切的马家塬村,还是那个充满激情与梦想的一个普通的小山村。</p><p class="ql-block"> 就是在马家塬,他在那里学会了生活,学会了劳动,学会了体验人生,度过了不平凡的5年漫长的时间!也是在那里,他经历到了人生起步阶段一段不平凡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他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杜梨树下,深情地抚摸着已经长出树瘤的粗糙的树身,口里不停地喃喃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回来看望你们来了。”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扑簌簌滚落下来。</p><p class="ql-block"> 上世纪的六十年代末,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他随着其他一群满脸稚气十几岁的初中同学,响应国家号召,告别车水马龙的首都北京,满怀理想与激情,凭着一腔热血,来到一个名字叫马家塬的环境恶劣、土地贫瘠、条件艰苦的陕北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p><p class="ql-block"> 从首都大城市来到开门就见山的黄土高原上的小山村,初来乍到的他在村里乡亲们热心帮助下,慢慢地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学会了吆牛耕地、拿粪、点籽、间苗、锄草、收割、打场,学会了上山砍拾柴火、下沟吆驴驮水,学会了自己动手烧火做饭,更是学到了陕北农民憨厚淳朴善良的为人处世之道。才几年下来,他就与村民相处得就像自家人似地,真的要融入进马家塬,真正成为村子的一员了。</p><p class="ql-block"> 期间,由于村里集体没有多余的窑洞,村上就把他安排到一户房东家多余的一孔窑洞住宿。勤快的他每天只要有空闲时间,不是给帮忙打扫院子,就是帮忙下沟驮水,要么就是给帮忙劈柴……很快,他们就不分彼此,一家人一样亲近。有一年他没有和其他知青一样回到北京陪父母过年,独自一人留在马家塬,年三十晚上面对着昏暗摇晃不定的煤油灯,听着窑洞外面传来此起彼落的鞭炮声,孤独的他不禁暗自伤神流泪。</p><p class="ql-block"> “吱呀——”一声,只听两扇窑门忽然被人推开,他抬头一看,原来是房东家的女儿娟。他赶忙抹了一下眼睛,不解地向她望去。</p><p class="ql-block"> “哥,今天过年了,你一个人盛着不红火。我大我妈让我过来叫你今晚到我家一块吃年夜饭。”</p><p class="ql-block"> “不了,不了!”他慌忙推辞着,大过年的,他一个外人怎么也不好意思去打扰别人家团聚。</p><p class="ql-block"> “哎呀——,快点走吧。我大我妈他们都等你着了。”娟依旧坚定地站在炕栏旁脚地催促着他,两只手十指交织着,恰到好处显露腰身的红底碎花棉袄,两条黑油油的麻花辫子搭在肩膀上,娇羞的红扑扑的脸蛋在煤油灯下显得是那么的俊俏。</p><p class="ql-block"> 此后,隔三岔五的,房东家每做下什么差样好吃的饭菜,总要打发娟给他端过来一碗饺子、饸饹等。一片炙热心肠让他感受到陕北农民真挚的感情,更感受到了房东家不一样的情怀,使他觉得陕北的冬天刮过的北风不再是那么寒冷刺骨,天上的太阳照射在人身上是那样暖堂堂的。</p><p class="ql-block"> 冬天过了,大地回春。春风到了,山花烂漫。夏天翩然,满目葱茏。金秋又至,收获满满。</p><p class="ql-block"> 不知不觉间,几年时间一晃而过。而爱情的种子在娟的心里悄然暗暗地滋生、萌发,她不止一次偷偷打量着他劳动时的身影,他的容貌,他的动作,无论怎么都觉着他就是她心目中的那个心上人!可是,作为陕北农村传统意识非常浓厚的农家姑娘,即就是心里的念想再怎么扑腾,却咋能随便开口呢?再就是,一个是家在北京大城市里的知青,谁知道人家将来会有什么发展变化,说不定待上几年就离她而去。而她则是一个近乎文盲的乡村女子,别的不说,首先这文化差异就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p><p class="ql-block"> 于是,在爱情的力量驱使下,娟拾翻出一本《新华字典》,每天在出山劳动休息的间隙或者利用晚上时间,抽空学习认识几个字,在废纸上一笔一画歪歪扭扭地认真写着,慢慢地她就认识了不少字,当然啦,那些字也认识了她,而且成了好朋友;况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写得字也越来越端正大方。功夫不付有心人,通过自学,她认识的字已达到初中文化程度,读书看报不成问题,就是写信什么的也不在话下。后来村上通过召开社员大会的方式,一致同意她担任了村里的记工员,职责就是把村里每个男女劳力,每天参加劳动生产应得的工分由她负责记录在每个人的工分本上,作为村里年底分红分粮考核的重要依据。这就要求记工员必须做到公开、公平、公正,坚持原则,不徇私情,认真负责。而能担任村里的记工员,则充分证明了娟的人品、能力得到了村民的认可,同时也印证着爱情的魔力在恋人心目中何其巨大。</p><p class="ql-block"> 山风吹拂,河水流淌。踏实做人做事的他,在插队劳动锻炼几年后,由于表现优秀,在得知县上举办师训班的消息后,村里竭力推荐并经过公社同意,有幸参加了教师队伍培训班,系统地学习了教育学、心理学等必修课程,经结业考试考核合格被安排到一所学校参加工作,终于跳出农门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p><p class="ql-block"> 他的身份虽然发生了改变,他人虽然在学校,每天身处新的环境,面对渴望知识的孩子,繁重的教学工作使他不能一心二用。但他的心已经牢牢地被娟栓住了,他依然心系马家塬这块热土,依然不时回村看望家人和乡亲们。</p><p class="ql-block"> 他和她至今忘不了,那天早上娟送他走到村口土峁上那棵杜梨树下时,娟拿出她亲手一针一线,熬了几个夜晚绣好的鸳鸯图案的一双鞋垫塞到他的手里。殊不知,这是把年轻姑娘一颗纯洁善良的心交给了他啊!他哪能不明白此情此景,此物此意?他深情地望着她毛格闪闪的眼睛,分明清楚地看见了她那清澈如水的眸子里自己的影子。“哗,哗,哗”,头顶上杜梨树叶儿在轻轻摇晃着,仿佛在为这对热恋的年轻人送上阵阵热烈的掌声。沉默不语的杜梨树呀,再一次见证了两个年轻人火热灿烂的爱情之花在这里粲然绽放。</p><p class="ql-block"> 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和娟在村里举办了既隆重又简谱的婚礼,窗户纸上张贴着体现着陕北纯朴热烈感情色彩丰富的剪纸,窑洞炕墙上大红的双喜字剪纸映衬得满窑喜气洋洋。再后来,随着一声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从窑院传出,向世界宣告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他们俩的爱情之树终于结出丰硕的果实了。据说,那年村口土峁上那棵杜梨树结的杜梨果子异常繁稠,黑红交融的杜梨儿一簇簇、一串串,又一次满足了村民们的口福。</p><p class="ql-block"> 滚滚东去的延河涨起又回落,原野上的杜梨花盛开又凋谢。一年年,一月月,一天天,外面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马家塬村也随着社会前进的车轮踏进了分田到户承包责任田的历史阶段。他的身份虽然是教师,城市户口,但是娟和两个孩子的户口却是农村户口,家里分到几亩土地的耕种、打理、收割以及其它所有家务活,全靠娟一个女人家扑下身子抛洒着勤劳的汗水。他看到眼里,记在心上,只要学校没什么重要事情,他每个周末都要骑着自行车赶回马家塬村,为娟分担一份劳动的煎熬,同时汲取一些努力工作奋发有为的精神动力。而娟则是给他送上甜蜜的笑容,把土炕烧得暖暖的,给他做上顿喷香可口的饭菜,安抚他略显消瘦的身子骨,甜蜜幸福的日子温馨而踏实。</p><p class="ql-block"> 陕北黄土高原是宽厚温和的,富有磁性营养的,是它催生着万物在它仁慈的怀抱中舒展身子,任性地自由地发挥各自的优势,充分展示出强大的生命力,迸发出辉煌耀眼的光芒。由于他在学校教学工作中辛勤付出的汗水,取得了一些骄人的业绩,获得了全国新长征突击手荣誉称号,新闻媒体记者前来宣传报道,一时他声名鹊起。可是,他十分清楚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无论如何他还只是一名普通的教师,他的工作岗位还在三尺讲台上,他每天面对的永远是学生们一双双渴望知识纯净的眼睛,他最幸福快乐的时刻,就是他的学生前来告知他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喜讯……</p><p class="ql-block"> 岁月悠悠,星辰更替。几年后,县上鉴于他的突出表现,根据当时的干部政策,任命他担任了重要机关单位的领导职务,这是陕北人民对他的认可和信任,也是他付出的心血汗水的回报。他虽然离开了心爱的学生,离开了每天要丈量从办公室到教室有多少距离的校园,但是他仍然坚持着扎实认真的工作作风,为新的领域,新的环境,新的工作单位奉献着自己的青春年华和聪明才智。后来,按照国家有关知青返城政策规定,他携家带口的离开了依依不舍的马家塬村,返回到北京照顾年迈的父母。他人虽然身在北京,心却一直牵挂着马家塬村里发生的一切大小变化,只要村里有人去北京求医看病还是办理其它事情,他都尽心予以提供帮助。</p><p class="ql-block"> 今天,在当年他的几个学生的陪同下,他和娟带着一双儿女回到心心念念、无数次在梦中梦见的马家塬村,就是要了却回访第二故乡的强烈心愿,好让自己躁动不已的灵魂在年逾七旬之后能够得以安稳下来,让自己的良心不再被远离马家塬村的时空距离而吞噬。当看到村里修通了宽阔平展的柏油公路,漫山遍野茂密的林草植被,家家户户住上崭新的石窑和一砖到顶的平板房,大片大片的红富士苹果果园为乡亲们带来丰盈的财富收入,看到乡亲们尤其是年轻时候的同年伙伴们,那一张张亲切的笑脸时,他的内心都快要融化了,拉着他们的手紧紧不放,不由得发出阵阵感慨:“变了,变了,马家塬变化真大呀!”</p><p class="ql-block"> 回村的几天时间虽然是那么的短暂,但是乡亲们宽广的胸怀,炙热的的情感则是永远不会磨灭的,巨大的热情一直在感染、浸润、淹没着他们的心田。乡亲们挨家挨户轮流着请他们吃着永远是陕北家乡味道的可口饭菜。他和娟来到老坟地给逝去多年的岳父母敬献各色祭品,并登门拜访了已经弯腰驼背的几家近门家族长辈。他带着孩子们到村里给他们指点介绍着自己当年居住、劳动干活的地方,叙说着曾经的往事。听说他回来了,临近村里健在的同龄人也赶来和他彻夜长谈,深情回忆着当年一块议论国际国内形势的热烈情景。</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日子怎么过得是那么的快呀!他们都感觉到还没有怎么住,就要又该返回北京了。两个孩子都有自己的工作,都有自己的家庭,他和娟不可能在村里待的时间太长。他们又要告别马家塬了,又要离开第二故乡了。他们在乡亲们的簇拥下,一步一停、一步一回首地走到了村口,接他们回县城的汽车的引擎已经发动起来,当他弯腰就要坐进车里一刹那,一扭头又看见了土峁上那棵高高耸立着的杜梨树,他的眼睛不禁一热再次变得模糊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