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实在兄弟,心就不会分开 ——追怀小峰

震亚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距离连小峰去世整整四年了。午夜梦回,脑海中仍有他的身影出现:浓眉大眼、国字脸,个头偏矮,却敦敦实实——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已是50多年前了,我与小峰同在北大荒的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41团屯垦戍边。某日,他从新建的24连步行去团部办事,全程大约有八十多里地吧。途经同在山里的19连时,便在我所住的宿舍里将就了一宿,算是有了同睡一炕、神聊半宿的交情。</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其实,在此之前,我们就已相识。因为同在4营,所以有机会一块儿打过篮球和乒乓球。而且,还曾代表四营,一同参加过1974年团里组织的比赛,获得了乒乓球的团体亚军。要说打篮球,他的身高过矮是先天的不足,但在场上灵活且勇猛,常能持球快速切入篮下,晃过对方后卫,高高跃起,将球稳稳地送入篮筐。相比较,他的乒乓球水平更高些,直握球拍、站位靠前,前三板的扣杀十分凶狠,一般对手往往抵挡不住。所以,也是在那次团里的比赛中,他还获得了男子单打的亚军。</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擅长中国象棋,爱好文学,读过不少的书;尤喜古典诗词,能背不少唐宋名家的佳作;自己也动笔写诗。虽然他是66届老初三,我是67届老高二,且非来自同一个学校,又分属两个连队,却因喜好、情趣相似而有意识地接近,每有见面的机会总要聊上许多时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以后,相继返城回了北京,都忙于就业、成家,一度,疏于往来,但联系并未中断。待到相对稳定后,我们又在国家图书馆有了新的交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是上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我在高校任教,因教学、科研的需要,常去国图查找资料。而小峰恰在国图的采编室工作,于是就有了较多的见面机会。当然,他有他的工作,而且常要外出采买新书。而我,则要抓紧时间查阅、摘抄资料。所以,并不是每次去都见面的。当时,我一去往往就是一天。国图新馆南区的一层东南角设有饮食部,中午充饥就在那里吃份快餐。有时,会巧遇小峰。边吃边聊,很是高兴。一般来说,都是他讲各个出版社又出了哪些新书,讲到兴头上,往往连饭都顾不上吃了。而我多半是洗耳恭听。很快,午休的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便各干各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应当说,在国图采购图书的工作还是很适合小峰的。他喜欢跑跑颠颠。我去过几次他家。他翻箱倒柜,向我展示数十年间收集的各种剪报,涉及文体百科多个领域。在这方面,他有浓厚的兴趣。我曾建议:你如今守着国图,搜集、增补新的资料更为方便。何不拿这些资料做做文章,分类梳理、深度加工,或许会搞出点儿名堂的。他听后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但遗憾的是,他似乎始终静不下来坐不住,过后并无行动——性格使然吧!</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说到性格,熟悉他的人都说他热诚、率真、外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有个发小在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工作。凡有朋友需要去看病的,他都乐于帮忙联系就医,包括从原兵团(现已改回农场)来的老职工。有一年,国图有一批书将要淘汰。他知道后立即联系农场相关部门无偿接收,为农场的文化建设做了件好事。记得,我团知青集体编撰的图文集《青春长歌——黑龙江八五五知青忆事》印成之后,又是他出面联系入藏国图。</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喜欢交友,尤其是荒友。凡是荒友聚会,不管是否同一连队,熟悉与否,他都愿意参加,畅所欲言,全无拘束。2009年,因在上海的41团荒友发起编辑《青春长歌》图文集,我邀在京的部分19连荒友小聚,商议响应之事。小峰闻讯而来,携一书包的笔记本,多是他的兵团日记和诗稿。酒酣之际,欣然起身,朗诵他的诗作。也许抽烟喝酒的缘故,嗓音有些沙哑,却绝对是声情并茂、富有感染力。我坐在他左侧,能清楚地看到,诵读至激动处,其眼角已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尽管他有些贪杯,但酒品好。喝多了便眼皮微合,话也少了,从不大呼小叫、因酒失态。与我相熟,每来我家,必要酒喝,且需尽兴。我不好酒,但他来,还是要陪上一小盅的。某次中午,酒后欲返。我看其喝得有些过量,唯恐路上出事,便留他醒酒。他不推辞也无顾忌,倒头就在我家大床上睡了两三个钟头方归。随着年龄增长,从健康出发,我曾劝他少喝为宜。但性格使然,劝而无用。</p><p class="ql-block"> 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16年底的某一天,小峰兴冲冲地来我家,手捧其自选诗集,颇为郑重地送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诗集不厚,是由几十页A4纸打印、装订而成;牛皮纸的封面也无任何绘饰,仅书“连小峰诗选”五个隶体大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也许,这是我看到的最简朴的诗集了。但我喜欢。喜欢这简朴的诗集,喜欢与这诗集同样简朴,透着率真、充满热诚的作者本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翻阅小峰的诗选,你就能知道,他是在北大荒开始诗歌写作的,时年20岁——正是喜欢写诗的年龄,一如舒婷所言,“诗歌是青春期的流感”。由此开始,他便一路写了下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从诗选看,依人生历程的三个阶段,分了三个部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第一部分是“兵团岁月”。此时的诗最多。也许是从城市到农村,从首都到边陲,环境的巨大变化让他感触良多吧。第二部分系“回京随笔”。其间,待过业,辗转了多个单位,算是过渡。自然,也用诗的形式做了记录。第三部分题为“国图诗选”。因为他在国家图书馆工作的时间最久,直至退休。所以,仍有诗作印证这一段的经历。比较起来,后两个阶段,生活相对安定了,但或许是年龄的关系吧?诗的数量反而不如第一阶段。</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总体看,他的诗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政治抒情诗,一类是生活抒情诗。</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者,特别是第一阶段的部分作品,写下乡的豪情,“誓让穷川换新颜”;写革命的激情,“誓让五洲四海红旗飘”;写大批判的场景,“字字,戳烂卖国贼的肚肠,句句,弹穿野心家的胸膛”——难免标语式的口号多了些。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些内容恰是当时政治生态的真实写照,刻有鲜明的时代印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后者,则因增强了生活的实感而多了诗的韵味。毕竟,他是埋首在“北大荒辽阔的土地”上耕耘,栖居在“新建连的简陋房屋里”构思。于是,就有了那些表现劳动的小诗,如“良田黄遍山叶红,挥镰割豆快如风。汗流满面不顾揩,歌笑声里霞染峰”(《割豆》)和“斗志昂扬挥镰冲,兵团战士笑寒风。脚踏泥浆怀天下,飞雪迎春伴歌声”(《秋收》)等。这些诗,让我们这些有过类似经历与体验的荒友们读来,颇感清新与亲切。</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回城之后,其诗风仍保持了以往一贯的风格,诗的内容与现实、生活联系紧密。比如巨星陨落《悼周公》,同事调动写《送行》。待到退休之际又赋《话别心语》:“……今天我就要默默离去,正如当年我悄悄地来,在欢庆国图百年华诞、建国60周年之后,再道一声珍重,祝大家身心健康事业有成,国家图书馆定能取得更大的成就!”</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毋须讳言,从艺术的角度看,小峰的诗作存在瑕疵。特别是那些标明词牌或律诗绝句的作品,有不合格律规范之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毕竟,“文革”耽误了一代人的正常学习,经历了所谓的“破四旧”的风暴之后,像王力先生的《诗词格律十讲》那样的入门书已很难找到。所以,当时的许多知青中的诗词爱好者在其起步时,多是在形式、字数上机械地效仿前人,特别是效仿毛主席的诗词来写作的,小峰也不例外。这从他的《卜算子·送行》、《清平乐·修水库》、《如梦令·元旦》等诗作中,就可以看到端倪。我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于诗歌爱好者来说,不必苛求。</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此外,“文革”前,郭小川、贺敬之的诗风行一时。“文革”后,徐志摩诗重见天日。读小峰写的自由体诗,能明显地感到,他在有意无意之间,也受到了他们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其诗选后,我曾写了篇短文《诗歌,是青春期的流感——读连小峰诗选》,发在我的新浪博客上。结尾有这样几句:“都说,诗言志,诗抒情。小峰的诗即是他人生经历、感悟与情志的体现。在我看来,写诗的人,其心理年龄远比他的生理年龄要小。就此而言,小峰依然年轻。他依旧处在热衷于诗的人生阶段。所以,我羡慕并祝福他永葆青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孰料,世事无常、天命难违,仅仅几年之后,就再无可能看到他的新作了。</p><p class="ql-block"> 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退休后的小峰,生活还是很丰富的。曾与荒友结伴,回访农场连队,重温兵团岁月;参加了某个业余合唱团,每周都有活动,一展歌喉;担任一些棋类比赛与乒乓球比赛的裁判工作,乐在其中;而且,还给爱好乒乓球的孩子们当教练,奉献爱心。听他说,日常的活动排得满满的。</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这些,都不令我奇怪。因为,他一直是个好动的人,何况,这些都是他的特长与爱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令我意外的是,2018年深秋的某一天,我去南沙沟小区造访他的家,进门后发现,不大的居室内,桌上、床头堆满了横七竖八、或厚或薄的书和散落、摊开的稿纸。</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忙什么呀?好大的工程!”我诧异地问。</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整理文言古文,并加注释。”他平淡地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随手翻看那些书的封面,乃是王力的《古代汉语》及若干高校使用的古汉语教材以及大小词典等。再低头浏览那些稿纸,上面已写有不少实词、虚词的释义与例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坐下细聊,才知,他是下了功夫的。每一词句的解释,都要比对多本参考书后再加以确定。而且,古文中的很多字,一般电脑输入法的字库里找不到。所以,他下的是笨功夫,一字一句全凭手写。</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是俗人,不免功利,问他下如此大的功夫,是有什么打算吗?潜台词是:有出版可能吗?凭你一己之力?再说,市面上已有太多的版本了。他的回答很简单,只是为了上电大时学过古汉语课,有这方面的喜好和积累。</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顿时,我无语、自惭。同时也为他高兴——毕竟年龄不小了,能够与好动相平衡,静下心来做事,很好。何必太功利呢!心中默念:若能坚持,更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知为何,那日他送我出小区时,仍不舍分手。遂移步右拐,并肩去了街对面、钓鱼台国宾馆围墙外的银杏大道。只见铺天盖地都是黄叶,秋风拂过,沙沙作响,竟有宋朝葛绍体诗“等闲日月任西东,不管霜风著鬓蓬。满地翻黄银杏叶,忽惊天地告成功”(《晨兴书所见》)的意境。徜徉片刻,我去坐公交,他回小区。挥别之际,相约来年该赴西山观赏红叶了——那是与北大荒相似的秋红。</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岂知,一年多后新冠疫情爆发。到处都是封控,街头少有行人,进出小区更需临时通行证。朋友间面对面的交往几近于零。于是,我们曾经的相约泡汤,只能通个电话,互报平安。原以为,他有整理古汉语的事干,可以安心地宅在家里忙活。其实不然。</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那段时间里,人们的心情普遍比较郁闷、焦虑。更何况于他。通话时,未听他再提起整理古汉语的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如今回想,他的性格并非纯粹的外向,喜欢诗的人情感必丰富,还很敏感,也有内敛的一面。以往,他的好外出走动、与荒友交往,包括贪杯,何尝不是某种情感宣泄的需要!而疫情期间,限制了外出唱歌、朋友聚会等活动,让他整日憋闷在家里,心中郁结无处散发,自然会倍觉压抑——终究是性格使然。</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在给荒友的微信中,其家人讲,他于2020年12月22日凌晨因突发脑溢血而晕倒,经急诊、手术,一度有缓。孰料,12月30日凌晨病情突然恶化而亡。这是否与他平日里嗜好饮酒硬化了血管有关呢?不得而知。而且,也已不重要了。一如其家人所言:“感到欣慰的是小峰终于从疫情期间在家里不能外出的压抑情绪中彻底解脱了……从此远离病痛,快意自在!”</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年过去,又近岁末。翻看他的照片,手迹、诗集,眼前再次浮现2011年8月他在一次荒友聚会上朗诵其诗作《告别》的影像。因是酒后,面色泛红,快意自在,充满激情:</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要说我们就要分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短暂中感受永恒的哲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不要说我们就要分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北大荒凝聚的友谊能经受千年风和雨。</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水流去,青山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歌飞去,乡音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人离去,情意在。</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论海角天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无论江南塞外,</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只要是实在兄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心就不会分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