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王丽烨

　　这一辈子，无论我足迹遍及何方，心灵深处总有一隅，温柔地镌刻着归途的方向——那便是乡下的那栋老屋，一个让灵魂得以栖息的古老港湾。

老屋，不过是几间傍依着青山的质朴农舍，一间厨房，两间卧房，土墙斑驳，青瓦覆顶，杉木门窗在岁月的长河中低语，每一块木头都承载着过往的记忆与温度。

老屋的西厢，依旧披挂着岁月的稻草衣裳，山风轻拂，带来一抹淡淡的草屑香，那是时间的味道，清新而又略带忧伤。然而，岁月这位无情的雕刻家，早已在老屋的每一寸肌肤上留下了痕迹：鱼鳞般的瓦沟里，青苔悄然蔓延，如同岁月的青苔覆盖着过往的辉煌；黄泥墙壁剥落，露出斑驳的底色，仿佛是历史的风尘在轻声诉说；两扇大门，笨重而庄严，油漆斑驳间，裂开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缝隙，它们宛如老者额头上的鱼尾纹，记录着岁月的沧桑与智慧。

当夕阳如一位老画家，将天际染成橘红，我站在村口，远远地望着老屋，它似乎在酣睡，睡得那样安详，那样静谧，仿佛一位历经风霜的老者，在夕阳的怀抱中找到了久违的安宁。我轻轻地，近乎虔诚地，走向这沉睡中的老屋……

夕阳下，风仿佛被赋予了佛的慈悲，它轻柔地抚摸着路边的草木，无声无息，宛如一场无声的祈福。鸟儿们也倦了，它们安静地栖息在枝头，用尖尖的小嘴梳理着羽毛，不言不语，或许它们的心中也藏着与我相似的情愫——对这片土地，对这座老屋，有着难以言喻的依恋与敬畏。我伸手，指尖轻轻触碰那深褐色的大门，却仿佛怕惊扰了这份宁静，怕惊碎了老屋那悠长而温柔的梦。

梦里，有我的童年，有那些与老屋紧紧相连的日子。那时的傍晚，夕阳如熔金般倾泻，母亲的长唤短呼，从屋檐下悠悠飘出，穿越时光的缝隙，至今仍回响在耳畔。我，还有那些无忧无虑的鸡鸭牛羊，一同朝着炊烟袅袅的老屋奔跑，踏碎了一地的夕阳余晖。闭上眼，我仿佛还能嗅到那股熟悉的柴火饭香，它飘飘拂拂，穿越了岁月的长廊，再次轻柔地落在我的鼻尖。

此刻，我多么渴望能像儿时那样，不顾一切地冲进老屋，急切地拈起一块香喷喷的红烧肉，塞进口中，那份简单而纯粹的幸福，瞬间便能溢满心间。即使换来母亲一句嗔怪的“馋嘴”，也是那般温馨，那般甜蜜。因为，在老屋的怀抱里，我永远是那个可以肆意欢笑，无需伪装的孩子。

老屋，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长者。它的每一块砖，每一根梁，都浸润着父亲汗水的馨香，承载着无数个日夜的奋斗与希望。

我常常幻想，老屋的墙壁有灵性，能够倾听那些流逝的时光。当夜幕降临，繁星如洗，父亲与家人们在酷暑下挥锄破土的画面仿佛在眼前重演。他们的笑声犹如清泉，穿过闷热的空气，涌入每一个角落。那时，父亲的汗水滴落在土地上，宛如甘露，滋养着这片即将成为家的沃土。

老屋的窗户，映衬着父亲微皱的额头和充满力量的双手。每当我看着那斑驳的木窗，总能感受到一股岁月的温度，仿佛在诉说着父亲的执着与无畏。那些年，他在黄昏的余晖中，挑着火把，逐一拖拽着重重的材料；在晨曦刚破晓的时刻，他已然走在工地上，余音缭绕的锤声回荡在耳畔。支撑老屋的木料、砖石、沙土，一点一滴汇聚成了家的轮廓。每当北风呼啸，寒意渗透，老屋便化身为温暖的港湾，庇护着我们。

二十几年岁月蹉跎，转眼间物是人非。夜深了，堂屋里，灯光微弱，如同柔和的回忆，散发着朦胧的温暖。四周的冷清如铅色的雾霭，悄然笼罩着我。在这片寂静中，窗外的上弦月显得瘦削，仿佛与我之间隔着无尽的时光，其圆润的笑脸因岁月的蹉跎而变得陌生。它刚露出半张脸，又羞怯地躲进薄薄的云层，像个不愿见人的孩子，无声地掩饰内心的孤独。我突然想起儿时老屋的月亮，那时，它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无论我走到哪里，它总是紧随其后，明亮如银，陪伴着我徜徉在梦的河流中。

夏夜里，奶奶把在外面纳凉的我抱回床上，月亮也悄悄地趴在窗沿，轻柔地抚摸着我的脸颊。她那温暖的怀抱犹如一片清澈的湖泊，让我沉浸在安详的波澜里。奶奶坐在床沿，目光温柔地看着我，手中的扇子轻轻扇动着梦境的帷幕，她的童谣如流水般淌入我心中，直至我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那歌声在夜色中徘徊，如同温婉的明月，洒下点滴银辉，融化在我的枕头和梦里。而今，即便我能用记忆的碎片拼凑那些细节，却再也无法听到那抚慰心灵的旋律。只有墙角那张静卧的雕花床，无言地见证着曾经氤氲的天伦之乐，它仿佛与我心灵相通，无可辩驳，默默承载着那份失落的温情。

这一夜，思念如潮水般汹涌，久久无法入眠。

清晨，太阳刚露头，温煦的金光洒在老屋的房顶，唤醒了沉睡中的往昔。我走在老屋的里里外外，拾起尘封的记忆。

门槛上，父亲如同一尊被岁月雕琢的雕像，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洋溢着孩童般的笑容，笑谈着三国的故事。他的眉宇间仿佛跳跃着火焰，眉飞色舞间，话语如江水般滔滔不绝，满是豪情壮志与英雄气概。那些古老的战争、智谋与忠诚，在他的讲述中变得鲜活起来，如同一幅幅动人的画卷，缓缓展开在我的眼前。父亲的双眼闪烁着光芒，仿佛他就是那指点江山的智者，将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一一铺陈在我的心灵深处。

而在那厨房里，母亲忙碌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蜜蜂，在生活的花丛中穿梭。她筛糠剁菜的声音，如同一曲悠扬的旋律，回荡在耳边，恍若昨日。母亲的双手，如同魔法师的法杖，将那些简单的食材变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滋养我们的身体。

山间的清泉，洗涤着我们的心灵。我们在竹林间奔跑，追逐着童年的梦想，那梦想如同竹林中的竹子，节节高升，向着天空生长。

屋前的小道上，我们高举着火把，跟随着大人们去看那遥远的电影。电影的画面在幕布上闪烁，生动而热烈，如同一个梦幻的世界，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又一个奇妙的故事中。那些故事，如同种子般播撒在我们的心田，生根发芽，成为了我们成长路上最宝贵的财富。

老屋是一部蕴藏着情感与爱的伟大之书，翻开任意一页，都会流淌出生命之源的温暖。

　　午后，我站在老屋门前，和亲朋好友们闲聊着天南海北。老屋对面，刚竣工不久、气派非凡的三层别墅的主人，带着一脸热心的建议向我走来，他建议我把这老屋拆了，重建一幢时尚小楼。可我一听到这个提议，便笑着摇了摇头。他哪里能理解，一旦失去了老屋，我的灵魂岂不是要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处寻觅归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