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今秋,我与李兄、张兄及其夫人朝拜五台。期间,在显通寺发生件趣事,引发了我的学习与思考。
</p><p class="ql-block">初识佛法的我,体会自是粗浅;只是写出来的过程,是个实在的思辨过程。
</p><p class="ql-block">显通寺被称为五台寺院之首,山门两侧有这样一副对联:
</p><p class="ql-block">“撒手到家毗卢顶上横冲直撞;举體全真自我心海任意逍遥。”
</p><p class="ql-block">在张兄与李兄探讨如何理解“撒手到家”的时候,一位从旁经过的僧人说:“就是放下。”听闻此言,我们都颇为震撼。
</p><p class="ql-block">回来后复想此联,我以为这位师傅的解释主要说了“撒手”两字,而“到家”的意思,我想应该是解脱,为此写了两句感悟:
</p><p class="ql-block">执念如屠刀;撒手即成佛。
</p><p class="ql-block">但是感觉还远未想透。“毗卢顶上横冲直撞”、“自我心海任意逍遥”这两句不羁的气势太震撼。若是大日如来头上都可以横冲直撞,自我心海中可以自作主张,而且如此这般还能修成正果——那么,我以往以为的“不可”,是否都是“束缚”呢?
</p><p class="ql-block">比如,很多人觉得在寺庙中不可拍佛像,不可拍僧人。以往我在寺庙中也遇到过居士们看到我手中的相机就叮嘱我不要拍师兄们。但是我看过有摄影师在寺中生活数月而拍出的一组远非只见檐角的照片,不仅拍出了佛教的庄严,也拍出了佛教的美。这让我总是想:“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会在意这些规矩吗?
</p><p class="ql-block">近日,又读到一首禅诗(宋•黄龙慧南禅师):
</p><p class="ql-block">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
</p><p class="ql-block">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
</p><p class="ql-block">同样震撼的诗句,这不是明心见性的狂禅吗?这不是一种革命性的震撼吗?
</p><p class="ql-block">而且,此诗读来,不是颇有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感觉吗?
</p><p class="ql-block">学思下来,我觉得禅宗不仅是汉传佛教的代表,而且是佛教革命的代表。
</p><p class="ql-block">显通寺是中国第二古老的寺庙,见证了佛教的传入,见证了佛教在中国的本土化,见证了汉传佛教的发展,也见证了禅宗的兴衰。所以,有禅宗意味浓厚的此联应在情理之中。</p> <p class="ql-block">禅宗是佛教传入中国而本土化并发扬光大的典范。
</p><p class="ql-block">佛教能成为世界性宗教,与其极强的传播性有关;而思想文化体系的开放度决定其传播度——不能本地化的思想,是难以传播的。
</p><p class="ql-block">而外来文化能成功本地化的另一决定性因素,是本地文化的包容性。印度佛教的传入与发展,也成于中国文化的海纳百川,源于乐于接受并改造外来文化。汉传佛教,是中国文化吸收外来文化而丰富自身的成功范例,尤其禅宗。
</p><p class="ql-block">所以,斯坦因说:“古代印度、中国及希腊诸种文明相互交流融合……构成了人类文化史上光辉灿烂的篇章”。
</p><p class="ql-block">佛教汉化是文化融合的结果,是必然的、合理的发展。《金刚经》的汉译,显然带有中国文化的色彩,包括体现在语式上。禅宗的思想与文化中,汉文化的味道尤其浓厚。
</p><p class="ql-block">美国著名的中国学家费正清说:“禅宗崇尚自然与简单的生活,故实质上不过是经过改头换面的道家思想,并且因此很自然地成为诗人、艺术家灵感的主要来源。”以我极其粗浅的认识,“改头换面”说值得商榷——我对佛与禅的了解不足以做出这一判断,我是从进步的逻辑上质疑这一说法。但成为艺术家灵感来源甚至成为思想家创见触动的道理,在于其本质性、思辨性及革命性。</p> <p class="ql-block">禅门公案,总是给人高深的感觉。
</p><p class="ql-block">禅的高深,源于佛法的高深。只是,禅路艰难,是由思而悟;可能顿悟,也可能迷路。所以,依规而行、以行成修的路径,比如净土宗倡导的念佛、读经、造像等,更适合普通信众。但禅宗的发展,产生了极富理论价值的思想体系,对于文人士大夫阶层的思想、文化活动有着深刻的影响;经由这些人的活动,禅宗又对社会产生极大的影响。
</p><p class="ql-block">彼时,重心性的禅宗,带有鲜明的革命性。
</p><p class="ql-block">禅宗作为汉传佛教的重要代表,其价值尤其体现在自主、革新及奉献上。禅宗自诩为“教外别传”,彰显出禅宗对自己与传统佛教的区别甚为自重。钱穆先生这样谈禅宗:“当时的禅宗兴起……单就宗教立场来看,也已是一番惊天动地的大革命。从此悲观厌世的印度佛教,一变而为中国的一片天机,活泼自在,全部的日常生活一转眼间,均已“天堂化”,“佛国化”,其实这不啻是印度佛教之根本取消。”
</p><p class="ql-block">日本禅宗史研究大家柳田圣山认为禅宗乃是由“印度传来的教相判释的佛教向扎根于中国民族特有的宗教意识的祖统佛教的全新的转变”。他说:“对于所谓“禅宗”的形成,作为其革命的动机的,不正是作为最上乘的般若主义,特别是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立场吗?”
</p><p class="ql-block">这里就说到了极重要的一点:“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十六字被后世视为禅宗的纲领。</p> <p class="ql-block">唐以后,经历了“禅净合一”的历程,两宋理学为服务于专制统治的需要而使得禅宗这样思想活跃的佛学由盛而衰。但后世如王阳明等仍继承、发扬了禅宗的相关思想,影响至今。
</p><p class="ql-block">孙昌武先生说:“宋明以降,中国佛教基本已回归传统,成为国家统治体制之下追求福报、斋戒祭祀、檀施供养、以教辅政的佛教了。”
</p><p class="ql-block">宋代禅宗对皇权的依附,可从宋代僧人修改《楞严经》偈语看出。原偈语为:“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佛恩。”北宋禅僧法云惟白将“报佛恩”改为“报国恩”,临济宗师大慧宗杲又改动两个字,成为“将此深心奉尘刹,是则名为报我皇”。如此改动,不啻说明了禅宗已委身皇权为仆了。
</p><p class="ql-block">禅宗上层的屈服与谋私,以及寺院经济的腐败,使得禅宗丧失了“明心见性”“自力自度”的宗教革命的先进性。
</p><p class="ql-block">《坛经》中说:“若识本心,即是解脱。”这意味着一个人的觉悟不必受佛寺及经典的约束,由此可说,惠能的新禅宗是中国佛教的革命,与提出“因信称义”的马丁·路德为代表的基督教新教运动所倡导的“心灵的宗教”很可相比较。遗憾的是,新教成为工业革命的精神支柱,而禅宗却回归传统,形成了“禅教合一”。</p> <p class="ql-block">今天如何看禅宗,孙昌武先生的话可资借鉴:“禅宗终于衰败了,但是余波激荡,对后世的影响却绵延不绝。特别是唐代禅宗三百年发展积累起来大量有重大价值的思想和文化遗产,这种影响在后世一直持续地发挥相当普遍、深远的影响。”如从阳明心学的成就中,就可以看到禅宗的影响。
</p><p class="ql-block">梁漱溟晚年对研究他的美国学者Guy Salvatore Alitto谈及自己的人生问题三层论:第一人与物,这是人与客观世界的关系;第二人与人,这是人和社会的关系;第三则是人自身。梁漱溟说:“佛家要紧的是在自己的生命起变化,或者叫生命的提高吧,不是空理论。”
</p><p class="ql-block">时下,一些文化场所,比如那些禅茶一味的茶馆,甚至部分咖啡馆与民宿的设计等,都追求禅意,由此可见禅文化于今的影响。有精神追求的人们更是在诗画园林乃至摄影作品里寻找禅意禅趣,普通人静下心来,也能感同身受。
</p><p class="ql-block">但是,我希望这不仅是一种雅趣,不仅是一种机智。
</p><p class="ql-block">相比佛法传入的那个年代,我们或许更容易解决了温饱问题,享受到今天的科技带给我们以往或许只有在凡尔纳的小说里才能“科幻”出的生活;但是生活压力感并不随科技进步而减弱,现实生活也不是理想中的生活——尤其,当人们受到了更多的人生教育,心中有了理想生活的样子——为此,身心无处安顿的感觉依然会强烈。
</p><p class="ql-block">我们依然需要“自我心海任意逍遥”的气度,需要“撒手到家人不识,鹊噪鸦鸣柏树间”的安宁,但首先要有“毗卢顶上横冲直撞”与“一踏踏翻四大海,一掴掴倒须弥山”的勇气。</p> <p class="ql-block">今日看禅宗,其中哪些于提高生命价值有益,我想,勤思、勇思、慎思则有多得。
</p><p class="ql-block">释尊告诫弟子:“大疑才有大悟,小疑只有小悟,不疑就永远不悟。”禅宗无疑弘扬了这种精神,一种很有价值的精神,一种今天提升自我世界的精神。
</p><p class="ql-block">欲起大疑,就要打破认识的藩篱。
</p><p class="ql-block">所以,要撒手放下的执念,不仅有贪嗔痴,也有限制认知提升的条条框框,限制自我觉醒的万般不舍。
</p><p class="ql-block">如此,并不是“否定”自己,而是见到自己的心性,是为到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