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的故乡

林樵

<p class="ql-block">2024.12.22《延安日报》第04版 杨家岭 </p><p class="ql-block">命定的故乡</p><p class="ql-block">刘江</p><p class="ql-block">  用母亲的话说,我的懂事是从那一天的黎明开始的。那一年我十岁,被母亲叫醒时,还以为和往常一样是让我拉驴去下沟驮水或是磨面,睁开眼睛却发现了异样,屋里热气腾腾,母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炕角里的席子已经被母亲卷了起来,炕皮上倒了一堆草木灰,灰堆旁边放着一只脸盆,盆子里泡着一把剪刀。母亲说,快,快到那窑里把你奶(nue)叫过来。祖母几乎是手扶着墙根从隔壁窑里爬过来的,当她气喘吁吁站在炕栏边时,母亲已经瘫坐在了那一堆草木灰上。母亲的口气听上去像哀求一般,她说:“樵子……快把头扭过去……”</p><p class="ql-block">  就在我转过身的一刹那,一个新生命的啼哭从我家的土窑洞冲向夜空。</p><p class="ql-block">  从那天开始我沉默寡言,几近失语,几乎不敢看母亲的脸和眼睛。祖母说,把娃怕着了。母亲说,他是长大了。母亲的痛,从此伴我终生,人越大,痛越甚。仰望苍天,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在生命的紧要关头比我的母亲更加无助。</p><p class="ql-block">  多年后我看到一行文字:过去,沙漠里妇女临产时,把远处的净沙铺在暖炕上,使婴儿生在沙上。</p><p class="ql-block">  泪湿书页。</p><p class="ql-block">  其实这里并不是我的脐血之地,我下地学步的第一个脚印也不是印在这里。早年母亲随父亲工作之地的变动辗转在外,在被称为“三年困难时期”的时候回到村里,那时候我已经五岁。如今尽管那几孔窑洞几乎坍塌成了一片废墟,但那废墟下有我们一家四代人艰难生活的印记,有一个懵懂少年从县城到山村的种种恐惧、不解和屈辱。我不明白,这里的教室为什么没有电灯、没有门窗,冬天的墨汁会冻成一个冰坨;不明白这里的老师为什么不会汉语拼音,会将乾坤读为“gankun”;不明白拿着搪瓷碗到大食堂为什么再也打不到饭吃。在这里我见证了生命的两极,我用少年惊恐的目光看着村人将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一个一个抬上山去;看着母亲躺在炕角的血泊中呻吟,实实在在感受到了“生”和“活”这两个字的真切含义。我和单纯、活泼、无拘无束的童年从此一刀两断,无忧无虑的笑声戛然而止。</p><p class="ql-block">  十二岁那年我进入初中读书,总算与那个叫故乡的村子拉开了距离。但“文革”开始了,只上了一周课便“停课闹革命”,只好又折回村里,拉着一把小镢头满山可洼去挖药材,换点零钱补贴家用。一天躲在石岸下避雨,我的伙伴神秘地掏出一根细麻绳,说他学会了一种算命的方法,用这麻绳量人的小肘弯到中指尖的长度,再量五指的长度和手掌的宽度,就可算出一个人的寿命长短和子女多少。他先给自己量了一下,自豪地说他能活八十岁,今生会有两男一女。可到给我量的时候脸色却慢慢凝重起来,反复量了几遍,嘴里不住地念叨,咋是个这?咋是个这?却不说出个究竟。在我一再地逼问下,他才变脸失色地说:“从这卦上看,你这辈子不会长寿。”末了又补充说:“你放心,我是不会对第三个人说的。”</p><p class="ql-block">  头上挨了一闷棍,人一下子就蔫了。那谶语就像一把刀,高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不能说活了今天没明天,但时常在心里想:过了今年不知还有没有明年?忧郁如影相随,可日子还得过,既然生命的长度早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设定,自己只能把手跟前的每一件事情做好。本就羸弱忧郁的少年失了爽朗笑声,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稍有冒险的事情只要一抬脚,头上的警钟就会敲响。那根算命的细绳就像拴在心尖上一般,扯得你生疼。</p><p class="ql-block">  人生性格,就此奠定。</p><p class="ql-block">  其实当我战战兢兢在家乡的土地上求生的时候,在心里是更愿意头顶上能有一只无所不能的大手存在,但他不应毫无根据地将每一个人一生的运数设定,更不应该根据一个人烧香跪拜的频率和上供的多少而分配祸福。他那无所不知的目光应该洞察每一个人的心灵和才能,根据他们的作为分配寿命和财富,真正做到善恶都有报。使每个人都不用讨好任何人、任何东西和一切无形的力量,而在朗朗乾坤中用自己的作为换得应有的福报,真诚地、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p><p class="ql-block">  我们村曾是乡政府和管区的驻地,办过一个图书室,留下一些书,有《三国演义》《杨家将》《铁道游击队》等。这些书将笼罩在我头上的忧郁打开了一个天窗,别人那神神奇奇、轰轰烈烈的故事虽然不能延长我的生命,但那众多生命的灿烂辉煌丰富了我的当下,给我命定的日子投进了一束光。尤其一本《白蛇传》读得我心惊肉跳,盗草那一章让我在煤油灯下泪流满面。心之所诚可以使蛇变成人、可以使停止呼吸的人起死回生,那么什么又是我的修行呢?</p><p class="ql-block">  尽管我再也没能走进学校的大门,再也没能坐在书桌前读书,但从此文学便温暖着我那颗战战兢兢的心,成了我忧郁生活的救赎之途,成了我续命的仙草。</p><p class="ql-block">  我把做好每一件事和多读一本书都视为修行。生产队推举寡言少语的人当上了大队会计,上传下达中公社抽调谨慎行事的后生去帮助文书整理档案,全县开展矿物普查时公社又推荐进入了工交局组建的找矿队,矿物普查结束县上成立汽车队由工交局主管,勤谨吃苦的人便成为了一名卡车司机。那一年我十七岁。</p><p class="ql-block">  后来随着农转非政策的落实,我们全家的户口也都随着父亲迁到了城里,我的心才稍稍的踏实了下来。仿佛只要远离家乡一步,那谶语的魔力就会减轻一度。从此我从心里便将它搁置在一边,仿佛那里的四季荣枯年景丰歉与我再无牵连。在意的只是回村上山的路是否硬化,雨雪天开车上山,轮胎是否会打滑。</p><p class="ql-block">  命运几经转折,我最终成为了一个电视新闻工作者。尽管随着年龄、阅历和知识的增长,对人生、命运有了新的认识,但那男子汉应有的自由奔放的天性,像关在笼子里养大的鸟儿,即使放归自然,眼前有了万里蓝天,却没有自幼在风雨中练就的搏击万里的双翼和胆魄。在主人门前的枝杈上筑巢歌唱,到主人的窗台寻觅定时供养的谷物,仍是生命的常态。我自嘲为“有事无业”。那谶语虽然隐没在岁月的深处,但它会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等着你,每当转折、担当和选择来临的时刻,总会跳出。心头不由一声叹息:下辈子吧!所以大半生做事,谨慎有余,拼搏不足,多顾当下,少计长远。偶拾些零散文字,也只是一些情境的记录和思绪的宣泄,并无系统的研究和深入的思考。职场四十三年没有做成过什么大事,似乎一直生活在真正的世事之外。冥冥之中,好像总有一双无形的长臂从荒芜的窑院里伸过来,时时刻刻将我环抱,左右着我的为人处世。</p><p class="ql-block">  我们这个村庄地处黄河壶口瀑布西岸,因坐落在一座观音庙的东边而得名“落东”,政治化的年代有人曾给她改名为“东昇”,但随着时代的变迁人们就又按照旧习叫了回来。这是一个在县域地图上也很难找到的小村庄,最热闹的时候有二百多口人,如今常年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只有三四十口。每一次回去站在村口,第一眼就能望见我们家的老院。我想不少人心中大概都有这样一个村庄,年少时你恨她、怨她、怕她,时时刻刻都想离开她,离开了,也会想着再也不要见到她,最好一辈子再也不要与她有任何瓜葛。但是年老后,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她,想着那里的山水草木及人和事,想着村口手拄拐杖的老人和老树一样,一年比一年少,想着一些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进入耳顺之年我明白,我有一笔心债未还。尤其在父母弥留之际,都一遍一遍说着“落东”,说着“回”的时候,我明明白白感到,我的初心欠这个村庄一个应有的位置。故乡,并不都是锦绣田园;童年,也并不都是无忧无虑。爱恨交加,说不清道不明,也许才是一个真实的故乡。故乡,不只有风花雪月,更有征夫白发向风而歌。给我生命的亲人长眠在这方厚土之中,我就是这个土地上的人。</p><p class="ql-block">  这里,是锻打生命的铁砧。她铺就了我生命的底色,是我命定的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