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小子”二三事（41）

朋友

有人说：农场是青春的乐园。此言诚然，这里汇聚了一群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同的梦想与追求，各自书写着独特的人生篇章。有温馨动人的故事，亦有令人头痛的情节。然而，无论经历的是欢笑还是泪水，这些故事都像夜空中璀璨的星辰，为平凡的生活添上一抹亮色。其实，生活的本质便是由无数琐碎的瞬间组成，无论你是否喜欢，学会接受并适应，才是走向成熟的必经之路。

于我而言，真正令人感到疲惫的并非生活的困苦，或是工作重压，而是身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悄无声息地侵蚀着心灵，令人倍感压抑。我们来农场并非一时冲动，亦非短暂的下乡劳动体验，干一段时间便可回家休憩，心中尚存期待。而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昨天的故事，却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久而久之，内心便充满了苦闷与无奈，初来时的那份热情亦随之锐减。

我之所以常怀怨念，多半缘于内心常被无尽的喧嚣所困扰。原本就不平静的农场生活，因他人的恣意妄为而愈发纷扰不堪。尤其夜幕低垂，身心俱惫的我，多么渴望片刻的宁静。然而，这份美好的心愿，却常常变得遥不可及。心中时常会涌起一阵莫名的惆怅，令人心绪不宁，久久不能释怀。

自从换了一间二十余人的集体宿舍后，我不得不与“高二”共处一室，各种烦恼纷至沓来。生活中诸多不合眼缘之事、扰人心绪的琐事，乃至打架斗殴影响人际关系和谐的行为，宛如电视剧般轮番上演，令许多渴望内心宁静的人深感失望与无助。

高二何许人也？曾长期与他勾肩搭背、耳鬓厮磨的人，皆晓得他素来不守规矩，言语粗俗，酗酒闹事，惹是生非。如同一只斗红眼的鲁西斗鸡，攻击性极强。凡是他以为不合脾性、观点相左的人，轻则恶语相向，重则拳脚相加，一身的匪气。有关他的评价，林林总总，褒贬不一。其实他就是一个野性十足，缺乏文明意识，喜欢逞强好胜的人。亦有人评价他说话办事不长脑子、不走心，干柴遇烈火，一点就着。与这样的人长期为伍，难有好的心绪。

记得那天，高二不知因何缘故喝得酩酊大醉，跌跌撞撞地走进宿舍。他这番反常举止，令室友们顿感不适。尤其是看到他蓬头垢面的模样，仿佛刚从灶坑里扒出来的，满身污渍。人还尚未进门，身上的酒气便弥漫整个房间，熏得让人难以忍受。

高二迈着六亲不认的脚步，晃晃悠悠地推开了那半掩的房门。或许是腿脚不太灵便，尚未走上几步便下意识地扶住门框，喘息不止。他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堆众人似懂非懂的话语，随后便一头栽进了一张临近门斗的床。

高二如烂泥般趴在床上，纹丝不动。那原本叠得整整齐齐、板板正正的被褥，被他弄得如同老母猪絮窝一般，乱得令人作呕。殊不知这张整洁干净的床，正是与他相邻的室友杨木匠的。他这般肆意妄为、全然不顾他人感受的的做法，确实有些过分。

高二对大家投来的愤怒目光毫不在意，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无论众人如何议论都毫无反应，即使有人当众骂他猪狗不如，他亦不为所动。显然，他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与我同住上铺的连生，听闻高二如雷般的鼾声，不禁拍着枕头，喃喃自语道：“这个活爹，可算消停了，你瞅这屋里被他折腾的，就像母牛不打栏，天天闹圈，害得我第二天干活都提不起精神来！”

或许，连生语言表达不够严谨，为一脸奸笑的“潘大老板子”创造可乘之机。于是，他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急啥呀？母牛不打栏与你有鸡毛关系啊，你咋还打不起精神来了？”

“潘大老板子”的一番调侃，逗得众人捧腹大笑，连睡梦中的高二亦被笑声吵醒。只见他睡眼惺忪地起身下床，一步三晃地朝着门外走去。众人皆以为他被吵醒心怀不满，故而走出房间。然而，谁也未曾料想，高二并未离开房间，而是旁若无人地站在门斗内肆无忌惮地撒尿。这难闻的尿骚味迅速在屋内弥漫开来，弄得众人叫苦不迭，咒骂声不绝于耳，分分逃离房间。

恰巧海鹰此时回房休息，见此情景，他怒不可遏地呵斥道：“高二！你小子太他妈的过分了，天还没黑，你就找不到北了？出门走几步便是公厕，你竟敢在屋内撒尿，你还是不是人了？你真是缺德带冒烟啊，没你这么干的！”

或许是海鹰的责骂令高二恢复理智，他带着歉意说道：“真不好意思，我喝多了，我喝多了……”说罢，他便提着裤子，踉踉跄跄地再次倒在杨木匠的床上，仿佛已将一切抛诸脑后，只留下满屋狼藉与愤懑。

夜幕低垂，屋内渐次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轮廓模糊难辨。因躲避尿骚味而滞留院中的男知青们，此刻已陆陆续续返回屋内安歇。然而，那股挥之不去的异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令人心烦意乱，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暗自抱怨。

屋内气氛稍显平静，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短暂的宁静。面色阴沉的杨木匠，不知为何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手中还匙㧃着一截长约一米、粗细如指的柳枝，且柳枝上的枝枝杈杈已被悉数削去。杨木匠瞥了一眼周围，随之将手中的柳枝反复弯折，其用意不言而喻。他这非同寻常的举动，让熟知内情的人深感不安，仿佛预感到将有大事发生。杨木匠欲趁高二酩酊大醉之时，伺机报复。

屋内的气氛愈发紧张，仿佛空气都已凝固，令人窒息。唯有那盏孤灯骤然亮起，照亮了半梦半醒的高二。只见他微睁着略显浮肿的眼睛，先是愣怔片刻，旋即便傲慢地冲着杨木匠吼道：“杨木匠，就凭你那点本事，还敢他妈的在我面前‘立棍’啊，今天没有弄死你，算你小子走运。咋地，你还想再试试吗？”

原来，下午在田间劳动时，高二在多名看热闹不怕事儿大的坏小子的拱火下，与老实憨厚的杨木匠来了一场摔跤比赛。其实就是一场充满男性荷尔蒙的角力，这种既不讲规则，又不守信誉的所谓“比赛”，却在杨木匠的心中种下一颗“仇恨”的种子。

经过数个回合的较量，高二凭借身高的优势与初始的爆发力，将杨木匠八成新的工作服撕开了一道半尺长的裂口，但依旧无法挣脱杨木匠愈抓愈紧的双手。高二深感体力不支，亦明白自己即将败北。便在二人僵持不下之际，猛然飞起一脚，直接踹至杨木匠的“命根”之上。杨木匠疼得龇牙咧嘴，顿时撒开了双手，紧紧捂住伤痛之处倒地不起。高二则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扬长而去，令一向老实憨厚的杨木匠吃了哑巴亏。

虽说诡计多端的高二赢得了“比赛”的胜利，却为自己酿下一杯苦酒。他与那些煽风点火的知青饮酒欢庆“胜利”，却毫不顾及杨木匠独坐树下悲伤。天渐渐地黑下来了，杨木匠才拖着受伤的身体，满心委屈地回到房间。

吁气未消的杨木匠，强忍着下腹的剧痛，缓缓走进房间。然而，他却未曾想高二会鸠占鹊巢，躺在自己的床上还出言不逊。倍受屈辱的杨木匠岂能咽下这口恶气。于是，他如同饿虎扑食般，迅速将不可一世的高二按在床上。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向笨拙、走路如鸭般的杨木匠，此刻却动作敏捷。他迅速拿起手中的柳条“鞭”，犹如雨点般地挥向高二。打得高二躲闪不及，满床翻滚，痛苦不堪，最终跪在床上求饶。这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纷纷猜测杨木匠是否吃了豹子胆，做出如此反常之举动。

高二本就口齿不清，被杨木匠这突如其来的一顿暴打，吓得语无伦次。只见他蜷缩于床角，一字一顿地哀求道：“杨，杨木匠，我服了，我彻底服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不敢欺，欺负你了！”

杨木匠怒火中烧，将高二打得如困兽般哀号连连，毫无还手之力。昔日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硬汉形象，在杨木匠怒不可遏的强大气场下，瞬间土崩瓦解。

高二饱尝一顿痛打后，或许幡然醒悟。屋内的人都被杨木匠这惊人之举惊得愁眉蹙额，却无人敢于劝阻。俗话说“人小不劝架”，我只能趴在吊铺上干着急。事后，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高二这小子该揍，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一向备受欺负的杨木匠，换作谁都不会轻易绕过他。毕竟，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此时的高二，惊怵地蜷缩在灯光的暗处，一声不吭，再无往日嚣张跋扈。但亦有同情之人，认为杨木匠非仁义之举。于他们而言，好汉不打坐汉，何况高二已经酩酊大醉。乘人之危下手的人算不上英雄好汉。

平时就喜欢凑热闹的连生，装模作样地“采访”了杨木匠。当被问及为何要下死手暴打高二时，素来不善言辞的杨木匠，终于道出了埋藏已久的心里话。他很难为情地说道：“高二这小子太缺德，他欺人太甚。他不仅闹着玩下死手，还经常在我床上洗脚，把我的被褥弄得湿漉漉的，让人没法休息。如果这回再不豁出去，我真就受他一辈子窝囊气，我是被他逼出来的！”

看来，鬼亦怕恶人。从那一刻起，高二的硬汉形象轰然崩塌，再也不敢耀武扬威。而备受欺辱的杨木匠则像换了一个人，不仅腰杆硬了，脸上亦盈满了笑容。

翌日午餐，杨木匠喜不自胜，破天荒地吃了九个糖三角，直吃得腹中饱胀，再亦无法下咽，只得将剩下的一个“角”丢入饭盒中。自此他便有了“二十六个角”的绰号。杨木匠吊打高二的事情，亦成为知青闲暇时津津乐道的话题。

或许是二人同为单位的职工子女，农场领导并未对他们施以重罚。然而，此事却在众人之间引发不小争议。概括起来，观点较为集中：都是第一批来农场的患难兄弟，何至于如此针锋相对？人与人相遇本是一种缘分，不应心存怨恨。相遇就应珍惜。毕竟，我们来世未必能再次相遇。

高二虽常有让人反感之处，却也不乏令人钦佩之事。平日里他勤勉不辍，面对脏活累活从不退缩。为人豪爽仗义，颇具江湖侠士之风。尤为令人敬佩的是，他在危难时刻敢于挺身而出，毫不畏惧地展现牺牲精神。

曾记得，那是一个仲夏夜晚，农场数位知青结伴前往四方台村看露天电影。当一位女知青遭当地痞子围而调戏之时，高二即刻挺身而出，与同去的战友一同保护女同袍。面对痞子无理取闹，高二据理力争，最终在无法说服的情况下，与之发生了肢体冲突。一位绰号“大呐”的痞子，仗着人多势众，手持镰刀棍棒将高二击倒。高二宁死不屈，强忍剧痛与之死拼。尽管身负重伤，他的英勇行为和无畏精神却震慑了以“大呐”为首的一众地痞，从此，他们再不敢轻易欺侮农场知青。

其实，年轻人皆有优缺点，对错都是光。有些人，虽说言谈粗俗，做事如孩童般随心所欲，关键时刻，却能做出令人难以想象之壮举。像高二这般敢于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人，在农场绝非个例。曾与高二交情甚笃的姚寿成便是其中一个，他曾有过与歹徒奋力搏斗的经历，令人刮目相看。

小姚给人的印象总是少言寡语，行事低调，如女子般，每日只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对外界的纷扰毫不在意。只要有酒可饮，有烟可抽，有朋友聊天，便是心中所愿与所求，其余皆为浮云。尽管工作不求上进，散漫随性，甚至不受人待见，但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他曾做出过一件令众人惊掉下巴的英雄壮举。

秋风送爽，传递着丰收的喜讯。小姚与水厂职工宪法，一同前往四方台相亲。归途中，恰好撞见四五个正在盗窃农场庄稼的人，在劝阻过程中，那几人见他们二人势单力薄，便挑衅在先，不仅用手电筒强光照射，随后还动手推搡、羞辱二人。面对侮辱小姚与宪法忍无可忍，最终双方爆发了冲突。

十分嚣张的偷窃者，先是对宪法围攻，趁其不备一棒子将其击倒。见此情景，身体瘦弱的小姚岂能袖手旁观？他愤然挥起拳头反击，然而，他尚未触及那人，便被对方手中的镰刀割开肚皮，肠子瞬间流出。小姚并未因此屈服，反而将带着草屑的肠子塞回腹中，再次奋不顾身地冲向歹徒。遗憾的是，他未跑几步便栽倒在地上。幸亏农场的夏师傅、食堂的马师傅以及知青马刚等人及时赶到。歹徒见势不妙，趁着夜色逃之夭夭，而小姚则倒在了血泊之中。

马刚驾驶着拖拉机，将小姚紧急送往远离农场的市区医院。医生为他缝合了三十多针，他才有幸脱离了生命危险。小姚在危急关头，即使肠子外露，依然顽强地与歹徒搏斗。这份坚韧与勇敢，感动了无数人，成为众人心中最为敬佩之人。

此事让我深刻体会到，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并非在于他日常的言辞，而是关键时刻的行动。当面对生命的威胁或财产损失，能够挺身而出的人，才是值得我们尊敬与学习的榜样。

人生乃是一场自我否定与超越的旅程。知青之间发生的点点滴滴，看似琐事，却蕴藏哲理。凡是有生命之处，必有故事上演。而每个故事的背后，皆有是非曲直；每个人的身上亦不乏瑕疵，无论正误，它们都是成长路上不可或缺的部分。人与人之间，难免会有些许摩擦与争执，但正是这些平凡琐事，构成了生活的本质。人，唯有经历了由单纯至复杂的蜕变，方能不断丰富内心，磨砺品格，改变现状，在多姿多彩的世界中，愈发坚韧。

或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跌宕，感受了生活的酸甜苦辣，我对这片看似杂乱无章、充满挑战的土地产生了深深的情感，更加热爱这片依江而居，临水而息的青春家园。无论时光如何流转，我都无法忘却那段充满波折的农场生活，那些风雨同舟的知青同伴。尤其那些行事鲁莽的“坏小子”，他们如同一道独特的风景，深深地镌刻在我人生的画卷中，成为我心中永恒的记忆。

《流淌的岁月》之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