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村的剃头匠——故乡之十二(文:薛志民)

无忧无虑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家人吃饭,不喜欢呆在家里,要端到外面去,一街两行,或站或蹲,有说有笑,好不热闹。好像出来吃,粗粝的饭食被撒了五料面,滴了小磨香油,格外香甜。</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每天早上,正在大家热气腾腾地吃着饭时,老乔师徒三个就出场了。大徒弟担着剃头挑子走在最前面,扁担在肩上晃晃悠悠,像给人不住地点头;小徒弟少不更事,像老乔的尾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老乔像西天取经的唐僧,被拥在其中。那剃头挑子,一头是火炉,一头是工具箱。难怪人们常说“剃头挑子——一头热”,确是这般来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乔五十开外,个子高得出奇,重心明显偏上,走起路来一摇一晃。他本身就“鹤立鸡群”,又爱说爱笑爱热闹,所以他一出现,街上像掠起一阵风,碧波荡漾。</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啥饭?老乔亲热地给乡亲们打着招呼。</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玉米糁煮红薯轱辘,来吧,再盛一碗?乡亲们亲热地答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乔又亲热地回过去,你们吃,你们吃,俺干活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话不断头,笑不断声,如街头盛开的槐花,洒下一路清芬。</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乔家是舞阳的,属于河南中南部,地势低洼,雨水充沛,动不动庄稼就被淹了,老百姓总是吃不饱肚子。老乔带着两个徒弟,出来闯江湖。他承包了俺村的剃头活,12个生产队轮流干,一个队两天。报酬是每个生产队秋季兑玉米,夏季兑小麦,具体多少我不太清楚。老乔把粮食卖了,将钱拿回去,再换成粮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理发点大都在生产队的牛院,那里比较敞亮。大徒弟把剃头挑子一放,小徒弟就去打水、拾柴,生火、烧水,这时老老少少都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赶来。老乔和大徒弟,一人一个工位。大徒弟只顾埋头干活,从不多说一句话。老乔嘴不合拍,一边理发一边说笑,一圈人围拢着,烟雾缭绕,谈笑风生。树上的麻雀看见了,站在高高的枝头,打着眼罩子看热闹;圈里的老牛听见了,把脖子伸到槽外,长长地哞几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那时刚上初中,每隔段时间,娘都会说轮到咱队了,赶紧去推推头。理发是洋气说法,我们都说剃头或推头。理光,叫剃头;剪短,叫推头。每次去推头,我都远远地盯着老乔的工具箱,玩味不已。那工具箱是木制的,做工十分精致,像个下宽上窄的小柜子,有三四层小抽屉,抽屉上装着精美的铜褡裢。老乔用指头钩住褡裢,轻轻一拉,里面就是明晃晃的剃头刀,燕尾似的理发剪,长长的木梳子,叠成方块的毛巾、围布,还有理发推子、磨刀石等。那简直是个神奇的百宝箱,有着取不完的华美器物。</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乔没有来之前,小孩子的头发都是当娘的用剪刀剪的。也有人自备了剃头刀,拿出来磨磨,你给我剃剃,我给你剃剃。俺村的小学买了把理发推子,老师们相互理,有时也给学生们理。理发推子钝得像八十老翁的牙齿,把头发夹得生疼,但老师给你理发,疼也得忍着。老乔来了后,这种互助式理发就销声匿迹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乔的两个徒弟,大点的叫海现,一过来就能独挡一面。小点的光会打水,烧火,跑龙套。大约一两年后,老乔落个腿淤病,白天站一天,晚上小腿肿得碗口那么粗。他决定回家养病,小徒弟跟着他走了,只剩下海现。理发这活看着不算重,但从早站到晚,屁股不着地,的确够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老乔和小徒弟一走,海现一个人要做两三个人的活,中午还得回到借住的小屋,烧火燎灶地做饭吃。村上一些有威望的人看不下去,找到村干部,要求给海现派饭吃。村干部很爽快地答应了,在哪个生产队理发,哪个生产队派饭。这回张家下回李家,生产队长提前打个招呼,老百姓一呼百应。</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海现很瘦,个子也不高,说话没有大腔,总是笑眯眯的,像棉花团一样温暖。我家管海现吃饭时,娘常常做豆腐或鸡蛋捞面条。为啥不割点肉,好好招待一下?娘说他不沾腥浑。不光如此,海现还不吸烟不喝酒,到谁家都是一碗饭,一呼噜就走,从不回第二碗。娘说他生成的小身材小饭量。其实,那许是“他人屋檐下”的隐忍和克制。哪个出力气的壮劳力,吃饭能像猫咂一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时间长了,海现与俺村的人处得很熟,熟得像一家人。这一家那一户姓啥,有几口人,几个需要理发的,他都门清。于是,他就不再麻烦生产队长给他派饭,自个儿按街巷顺序,该轮到谁家他提前给户主禀报一声,吃饭时默默地去,吃罢饭默默地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这期间,责任制将生产队的牛院一分二空,村上专门找两间屋子,让海现从借住的民房搬过去,外间理发,里间住宿。海现不爱说话,人缘却好。大人小孩,理发不理发,都喜欢钻到他的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尤其是到了冬天,海现的屋里生着火,那些上年纪的往他屋里一钻就是半天,家里要是找不到人,往这儿一逮一个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海现一年里除了春节,几乎从不回老家,很多人以为他是光棍一条。直到有件事的出现,人们才醒悟过来。有段时间,他明显有点照时不照晌。原来,海现单靠承包我们一个村的理发活,已经养活不住老婆孩子,就把附近一个村也承包了,单日子这个村,双日子那个村。他只要一回来,屋子里就塞满了人,连解手的空儿都没有,他说“活人快让尿憋死了”。人们了解到海现已有家室,想到那报酬还是十几年前定的,早该往上提了。他却说,老规旧矩,哪能说改就改?我再承包个村,紧紧手就赶出来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过去在牛院,都是男人们来理发。现在搬到小屋,妇女们剪头发找他,满月的婴孩理胎毛找他,谁家老人去世了要理理发修修面也来找他。你说,村上哪位老人,生前不是海现的老朋友老知己老伙计?现在人走了,海现能不去送一程?末了,家属们按风俗要给他封个封子,包上十块二十块钱,他总是坚决拒绝,无奈人们只好封个三块五块,有那一道避避邪算了,这叫利事。</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年春节前夕,我和妻子回到老家,路过海现的理发屋,一向讲究的妻子看到别的妇女在理发,也想趁事理理。海现用力掸了掸围布,围在妻的脖子上,轻轻地梳着头发问道:“咋剪?”妻说:“打短点就行。”海现微微一笑,低低地说:“你这几十块钱染的金发,剪扔了不嫌可惜?”我和妻子都被他逗笑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海现在我们村呆了多长时间,确切的数我说不准,他姓啥我也不知道,但他留给我的印象却像冬日的阳光,温暖明亮……</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作者:薛志民</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