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艺术｜西汉“列侯”之宝镜

溪邊無塵

中国古代铜镜延绵至今已有四千余年的历史，它自齐家始，伴随着华夏文明的曙光，涉渡历史长河，承载着各时期的社会文化与审美风尚，向今人无声的诉说着中华的辉煌与荣光。铜镜几乎贯穿了中华文明的脉络，它不仅满足了世世代代人们修容昭貌、鉴容正仪的需求；更仿若一部厚重的历史，以古鉴今，向我们呈现出最为真实的历史的影像。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智慧的先人创造出太多奇谲神秘、想象奇特的铜镜类型，镜背的方寸之地是艺术家们挥洒才气的无尽之域，虽广止数寸，而纳天地于其间，四方八位，万象杂陈。就铜镜的丰富度而言，当以两汉为尊，罕有能与之比拟的历史时期，诸如铜镜艺术史上大名鼎鼎的草叶纹镜、星云纹镜、圈带铭文镜、规矩纹镜、多乳神兽镜、龙虎纹镜、画像镜等等…等等……纷繁复杂，灿若繁星。

而在两汉众多的铜镜类型中，有一类铜镜施以高浮雕之技，呈现出具象写实的艺术风格，且具备秩序与幻想并立、雄浑与质朴相生、繁密与灵巧相融的审美特征，广受收藏圈与文博界的关注。因镜背纹饰风格与画像石即为相近，故称为“画像镜”，这是古代铜镜艺术史上的奇瑰。

在以往传统的认识中，通常认为“画像镜”为东汉中后期之物，镜背题材普遍择取反映神仙世界的神人车马、瑞兽羽人，或呈现儒家教义的先贤典故、圣哲事迹，然而一种装饰风格的形成通常并非是一蹴而就的，是经过时间的积淀与人民的选择方才能够成形。

介绍一面中国最早的“画像镜”，做工精湛、题材罕见，尤为重要的是：西汉列侯之镜！

一、江苏徐州市区西北部有一座历史名山“九里山”，面积百余公顷，因东西长九里而得名。徐州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在几千年的岁月中，九里山发挥了抵御强敌、固守家园的重要作用，历代进攻和坚守徐州的战斗大多是在九里山前展开的。此处也是楚汉鏖兵的战场，著名的琵琶曲《十面埋伏》即以九里山前古战场为背景，描写楚汉战争的激烈场面。

居住在彭城的王侯们，则是看中九里山地形复杂，能够保护墓葬不被盗掘，适于埋葬其间。在绵延不断地九里山主峰北侧，形成了簸箕山、米山、火山、水山等群山相连的地形地貌，这也是彭城王侯们的“风水宝地”，几乎每一个山头都被占据，因山为陵。

1994年2月的一天，当地村民上山采药时，在簸箕山顶部发现一座汉墓，徐州博物馆工作人员闻讯后赶赴现场，对其进行清理发掘。考古发现，这是一座竖穴式墓葬，墓道共有九层封石封填，配列紧密，中间以红黏土夯实。在经过一个月的发掘工作之后，才完整的将墓室揭露出来。

墓室位于竖穴底部，根据朽木痕迹判断，葬具似为套合的一棺一椁，安葬墓主一人，随葬品安置于棺内及棺椁间西侧、北侧的边厢、足厢中，共计一百余件。从墓葬规模与随葬品数量来判断，墓主等级似乎不高，但墓中发现的一枚金印，令考古工作者惊喜不已！

印为纯金质，面呈正方形，上置龟钮，是目前徐州千余座汉墓中出土的唯一金印，也是目前考古发掘出土时代最早的龟钮金印，无疑是该墓中最有价值的随葬物品。但它的价值不在于印章用黄金制作，而在于刻于印面的“宛朐侯埶”四个字，它确切的告诉我们墓主的名字为“埶”，并曾被封为“宛朐侯”。

《汉书·楚元王传》记载：“高后时，以元王子郢客为宗正，封上邳侯。元王立二十三年薨，太子辟非先卒，文帝乃以宗正上邳侯郢客嗣，是为夷王……立四年薨，子戊嗣。文帝尊宠元王，子生，爵比皇子。景帝即位，以亲亲封元王宠子五人：子礼为平陆侯，富为休侯，岁为沈犹侯，执（埶）为宛朐侯，调为棘乐侯。”

据《汉书》记载，刘埶是楚元王刘交的第六子，汉高祖刘邦的侄子，公元前156年，孝景皇帝即位，以亲亲名义封刘埶为宛朐侯。虽然这座墓葬看起来略显寒酸，却是名副其实的西汉宗室列侯之墓。最引人瞩目的还是墓中发现的一面铜镜，这是目前考古发现最早的“画像镜”，也是本篇文章的“主角”，具有极高的研究价值与艺术价值。

二、西汉“刘埶”人物画像镜1994年出自徐州簸箕山汉墓，现藏于徐州市博物馆。

这面铜镜是西汉早期铜镜艺术中的精品，汲楚镜之风，启汉镜之韵，直径18.4公分，尺寸巨硕。镜作圆形，兽形钮呈龙龟之态，刻画精细，颇为罕见，钮外环饰四组虺龙纹，身躯苍健有力，外围一周凹面环带。

主区地章以短斜线纹为饰，其上施以浮雕之技，装饰四组人物画像图式，其间以山岳阻隔分区。正中三人雅乐图，一人端坐抚琴，一人拍掌相和，另一人伫立倾听；左侧两人分别戏虎驯豹，刻画精细；右侧两人拱手交谈，下方一人骑虎，表现的或为《山海经》中君子国的故事。

《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有东口之山。有君子之国，其人衣冠带剑”；另在《山海经·海外东经》记载：“君子国在其北，衣冠带剑，食兽，使二大虎在旁，其人好让不争。有熏华草，朝生夕死。一曰在肝榆之尸北”

传说，东方有君子国，国中百姓个个都是正人君子，衣冠楚楚之姿，腰间长佩宝剑。喜食猛兽，并且役使两个大老虎在身旁。国中之人谦逊礼让而不好争，虎豹猛兽也温顺如宠物。国中有熏华草，早晨开花，晚上即败。

（西汉刘埶·人物画像镜，1994年出自徐州簸箕山汉墓，现藏于徐州市博物馆，图片素材来源于“依稀风韵生秋”）

这是古人眼中的“礼乐之邦”，甚至连孔子都心生向往，《论语·子罕》记载：“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中写道：“唯东夷从大。大，人也。夷俗仁，仁者寿，有君子不死之国。孔子曰：“道不行，欲之九夷，乘桴浮于海。”有以也。”

整观镜背，共铸32个人物、8只老虎、4只豹子和树木山峰等等，加之钮座的四龙，共有物象77个，内容丰富，精彩纷呈，足可窥汉时工匠的精湛技艺与卓绝的艺术素养。此镜以古人心中的“仁义之乡”为饰，亦可窥西汉贵族的精神追求与审美风尚。

三、至于这位刘邦之侄、西汉列侯刘埶的墓葬为何如此寒酸？这就要提及西汉初年一个极为重要的历史事件“七国之乱”。

楚汉相争时期，刘邦迫于形势，大封异形诸侯王。高祖五年（前202年），刘邦称帝后，实行郡国并行制，诸侯国的政治地位远远高于郡。诸侯王在封过内独揽大权、拥兵自重，还自行征收税赋、铸造钱币，俨然是独立王国，成为中央集权的最大障碍。

后刘邦陆续消灭异形诸王，广封刘姓宗室，并与群臣共约“非刘姓不王”的盟约。高祖之后，吕后大封诸吕，激起刘姓诸王的强烈反对。吕后死后，爆发诸吕之乱，代王刘恒即位，史称汉文帝。文帝时，为加强中央集权，贾谊在《治安策》中提出“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举措。

后至景帝即位，中央专制皇权和地方诸侯国势力的矛盾日益激化，御史大夫晁错开始与汉景帝谋划削藩。景帝二年（前155年），晁错向景帝上《削藩策》，请求削减诸侯封地，收回旁郡。同年，景帝下诏削减楚王东海郡、赵王河间郡、胶西王六个县，之后又与群臣商议削夺吴王封地，景帝削藩之举引得朝野震动。

吴王刘濞本与景帝有“杀子之仇”，孝文帝时，吴王太子刘贤入朝，得以陪伴皇太子刘启（汉景帝）饮酒玩乐，在玩六博时，吴太子争胜，态度不贡，刘启愤而引博局提之头颅，误杀之。这次削藩，吴王担心削地没完没了，新仇旧恨，就想进行谋反，遂亲往胶西，与刘昂约定反汉事成分天下而治。

景帝三年（前154年），削夺吴王刘濞的豫章郡、会稽郡的诏令传到吴国，刘濞立即谋杀了吴国境内汉廷所置二千石以下官吏，联合串通好的楚王刘戊、赵王刘遂、济南王刘辟光、淄川王刘贤、胶西王刘昂、胶东王刘雄渠等六王公开反叛，聚众三十余万，并以“请诸晁错，以清君侧”的名义，举兵向西、

汉景帝立即以周亚夫为太尉抵御吴楚联军，派曲侯郦寄领兵攻打赵国、栾布攻击齐地四国，并以大将军窦婴驻屯荥阳，监视齐赵动向。吴楚联军行至梁国，遭到景弟之子梁王刘武的顽强抵抗，寸土未进，后被周亚夫断绝粮道，大破吴楚联军。吴王刘濞逃至东越，被东越王诱杀，其他叛乱诸王也都伏法被诛。

这次声势浩大的七国之乱从举兵开始，三个月即被周亚夫平定，参与叛乱的七国，除楚国另立新王外，其余六国皆被废除。汉景帝趁势收夺各诸侯国的支郡、边郡归朝廷，加强中央集权，并减弱诸侯王的权利，自此诸王不再领兵，分土而不治民，只食租税，为武帝时期的大一统奠定基础。

史载墓主宛朐侯刘埶曾参与这场叛乱，《汉书·景帝纪》：“楚元王子埶等与濞等为逆，朕不忍加法，除其籍 ；毋令污宗室。”；《汉书·王子侯表》：“宛朐侯埶，楚元王子，四月己巳封，三年，反，诛。”；《史记·孝景本纪》：“三年正月己巳，赦天下，六月乙亥，赦亡军及楚元王子埶等与谋反者。”；《史记·惠景间侯者年表》：“宛朐，楚元王子，侯。元年四月己巳。三年，侯埶反，国除。

以上记载表明，刘埶曾参与叛乱，国除应该是没有意义，至于是否被诛杀，墓葬的发掘让我们有进一步的认识。此墓规模明显低于列侯等级，似有中途停止修墓葬的嫌疑，但墓中的金印、和精美的人物画像镜依然能够反映出来墓主列侯身份，在考虑到墓葬因山而陵，综合以上种种可明，汉景帝对刘埶确实采取了怀柔政策，下诏赦免了刘埶等人，刘埶仅被国除而没有被诛杀，并在其死后，以列侯之礼安葬，只是规格略有降低。

注：藏品来源于可供交流欣赏的博物馆藏品，资料来源已注明，在此表示感谢。

【参考文献】：

［1］西汉，司马迁.《史记·孝景本纪》［M］；

［2］东汉，班固.《汉书·景帝纪、楚元王传》［M］；

［3］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汉纪八》［M］；

［4］孟强，耿建军. 徐州西汉宛朐侯刘埶墓［J］.文物，1997,02；

［5］刘照建. 谋反之侯刘埶墓的重新解读__“有”“无”之间的密码［J］.大众考古，201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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