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华／写材料（在机关系列）

文学丛刊

　　作者：刘文华，男，江苏三强律师事务所律师，苏州大学法律硕士，税务师，英语翻译，盐城市诗词协会会员，写作爱好者。

　　机关工作几乎都与写材料紧密相关。我在机关30年，等于写材料写了30年，如果出版文集，厚度估计不亚于《鲁迅全集》。光有厚度有什么用？越是有厚度，越是一文不值。我不是自惭形秽，因为回头再读那些材料，愈发觉得一文不值。为什么一文不值？因为没思想，没内容。一个真正的写作者，写材料是最伤心、最头痛的事。绝大多数材料，都是口是心非、言不由衷的产物。写材料时，你不是你自己，而是读你材料的人。你得像蛔虫一样，装进别人的肚子，以别人的意思、口吻说话。

我刚进机关时，由于有好作文的底子，加上常有小文见诸报端，很快被领导看中，并被安排写材料。写材料非我所愿，我写作自由驰骋惯了，不喜欢仰人鼻息，但却没法拒绝，也不敢拒绝。父亲曾对我说，进入机关，就记住一条就行了，听领导的话，做事不要偷懒。父亲还说，只要一切按他说的办，将来前途无量，说不定还能当上大官，出人头地。我在机关干了30年，直到打报告提前退休做律师，虽然时时刻刻按父亲说的做，但却没能前途无量，更没当上大官。但我还是坚信，父亲的话是对的，甚至是绝对真理，并且，我也是用这句话教育我的女儿的。

写材料虽非我愿，但我却写得十分认真和投入。刚写时，我有点眼高手低，认为我有那么多好文发表，写材料还不是驾轻就熟，小菜一碟？领导的水平难道比报刊杂志编辑还高？到真写时，才知道并非那么回事。给报刊写稿，我可以信马由缰、纵横捭阖，而且越是这样，越容易勾起编辑兴趣，越容易被采用发表。写材料却正好相反，从某种意义上说，写材料不但是命题作文，而且是削足适履。写材料前，领导脑子里基本已有材料的框子和样式，但却不告诉你，或不全告诉你，只等你去揣度和填空。大多数领导，原来也是写材料出身，做实际工作的水平不一定很高，但却是写材料的专家。甚至，你会发现，越是实际工作能力不行的领导，对材料越是挑剔和苛求。对这种现象，我起先百思不得其解，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能力不怎么样的领导，总是很不自信，害怕别人和下属看出他能力不行，就越想用材料装潢门楣，企图掩饰。二是能力不怎么样的领导，其能力之所以不怎么样，就是被写材料害的，因为长期写材料，不了解下情，没有经过多少实践磨练，只会纸上谈兵，像三国里的马谡。

我曾细心对比“泥腿子”出身的领导和材料专家出身的领导。我发现，“泥腿子”领导所到之处，工作不拘一格，很快打开局面，说话、做事虽然有点大老粗，但大大咧咧，熟悉民情，懂得人心，会做群众工作。特别是遇到突发事件，“泥腿子”领导镇定自若、不慌不燥，软硬兼施、处置得当。而材料专家领导，说起来头头是道，碰到实际情况和急难危重，不是惊慌失措，就是畏缩不前，台上的夸夸其谈、娓娓道来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是一筹莫展和焦头烂额。还有，材料专家领导，由于长期摆弄文字，只会宥于领导的框子做事，不敢越雷池一步，没有自己的思想、观点和方法，也不知从哪里着手打开新局，只会墨守成规，但求无过。相反，“泥腿子”领导虽然写材料不精，但脑子里没有框子，敢想敢做敢当，只要认准了某事，就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一抓到底。“泥腿子”领导的工作很有个性和个人风格，说话接地气，不绕弯子，群众一听就懂。

我刚写材料时，由于不会削足适履，有好几次自感完美了不得了的材料却被领导批得体完无肤、退回重写。这让我很沮丧，也打击了我的自信心。我的一位同事，工科大学毕业，据说当年高考够到清华分数线，但由于家里穷，清华远在北京，为了省路费才上了南大。他是既是工科专家，写材料也十分了得。领导很看重他写的材料，也很倚重他写的材料，但却不敢轻易请他写材料。因为他写材料有个特点，不准领导动一个字、改一个字，这让领导进退两难。记得有一次，县里开大会要各单位表态发言。发言稿必须送县审定，通过了才准上会发言。我单位的稿子，送审三次都没有通过。县里十分着急，说稿子再通不过，就取消我单位的发言资格。领导吓得魂飞魄散，也感到十分丢脸，堂堂一个机关单位，表态发言稿都通不过，岂不颜面尽失？

领导起先想让我重写此稿，但认为我刚刚出道，嘴上没毛，恐怕难当此纲。最后，领导经过慎重考虑，还是请工科专家捉刀。经过反复做工作，工科专家终于应允重写此稿。只花了一个晚上，工科专家就拿出稿子。领导看了此稿，觉得总体可以，只在个别地方略做调整。领导用红笔修改了个别表述，没想到引起工科专家的强烈不满。他向领导抗议，只准用原来的表述，如果改一个字，他就撤回此稿，让领导另请高明。领导无奈，只好将已改的文字改回，交县里审稿。不一会，县里电话来了，只说了一句话:这才像个表态发言稿！听到县里如此肯定，领导心里石头落下，但对工科专家不准改一字的做派耿耿于怀。从此，领导再也没让工科专家写材料，而把此任都安在我头上。因为，我虽然写材料赶不上工科专家，但我比较听话，正如我父亲所说，从来不跟领导翻腔。

机关写材料的人，都有一个共同感受，千万不要为材料专家出身的领导写材料。如果你专为材料专家出身的领导写材料，那你就惨了。我在机关写材料30年，既为“泥腿子”领导写过材料，也为材料专家领导写过材料。“泥腿子”领导通常对材料不讲究，甚至认为很多场合，让人写材料在会上读，纯属画蛇添足、多此一举，甚至是丢人现眼。“泥腿子”领导大多数场合不要材料，就在本子上画几句，根据自己的思想在会上即席讲话。凭心而论，“泥腿子”领导的即席讲话，只要认真思考，讲出来比读材料效果更好。为什么？因为机关开会，都应是为了解决问题而开，讲话也都是为了解决问题而讲，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而讲，更不是为了炫耀材料写得好而讲。阅读过《邓小平文选》和《朱镕基讲话实录》的读者，恐怕都能感受到，没有事先准备材料，即兴而讲的话，最能展现讲话人对所讲之事的深邃思考和真知灼见，也最能展现讲话人的独特魅力和迷人个性。机关领导和工作人员，都是实际工作者，无论大会小会，都应对准问题讲，开门见山、直抒胸臆讲，怎么想的就怎么讲，哪怕个别地方讲错了，都不要紧，也无需上纲上线。

十分可惜的是，很多领导，除了会读材料，几乎不会讲话，也不敢讲话。这让参会者虽然听到领导声音，却没有听到领导思想。当然，领导会上读的材料，也代表领导思想，但这样的会议既不生动活泼，也难激发共鸣，大家觉得听了没劲。也有很多领导，无论学识、水平和能力都堪称典范，但开会为了图省事，还是习惯读别人代写的材料，这就很没必要、大煞风景。机关提倡转变作风，是不是也可以提倡，无论大会小会，都提倡领导不要材料，即兴讲话。会上即使印发材料，也无需照本宣科，一字不漏。这样既可以确保开短会，也可以确保会议效果。

记得有一次，我被县里抽到大会写材料。我们住在迎宾馆，两天两夜，足不出户，十几个人写了一个三十几页的领导讲话。大家通宵达旦把材料稿子拿出来时，所有参与写材料的人都如释负重，十分欣慰。没想到，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弹冠相庆，就被领导一盆冷水浇了个透晾。领导看过稿子，用平缓的口气对材料牵头人说:大家十分辛苦，熬了两天两夜，但这个稿子不能用，不要印发了。会上，我就在本子上画几句，即席讲讲！大家回去休息吧。我们哪能回去休息，辛辛苦苦赶写的材料，却没有得到领导认可，既不甘心，也不服气。大家都不敢休息，都想到会上听听领导讲的究竟比我们写的材料有多高明？

那天上午九点，大会准时开始。会议印发了不少文件、表格，唯独没有印发我们十几人写的材料。领导就在小本子上画了几页，但却讲得十分精彩，与会三百多人也都听得十分投入，报以掌声。我们所有写材料的人都被领导的讲话吸引和折服，的确比我们两天两夜写的材料充实管用。领导那天的讲话，的确站在全县工作的高度，既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也结合全县实际，更代表了领导对全县工作的所思所想，很有指导意义。回过头来看看我们十几位秀才写的材料，正如毛主席所批评的那样，像老女人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与领导的高屋建瓴，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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