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浩然 ‍留别王维

Qiao daifu

孟浩然

留别王维

寂寂欲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祗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欣赏

小樵

1 诗题

这首诗的题目在很多相当权威的版本里都是，《留别王侍御维》。可是，这样的题目在时间上说不通。此诗写于孟浩然四十岁入京求仕不遇，决定返乡归隐之时，与王维作别。王维升为侍御（监察使）时已经是晚年。

王维比孟浩然年轻十二岁，他升为侍御应该是在孟浩然归隐以后很多年，甚至已经去世以后。实际上，后来王维作为监察使南巡，到了襄阳，路过故人故土，还写下了《哭孟浩然》。

之所以非要在题目里给王维按个官职倒也不是平白无故，否则，诗题就成了简单的四个字，《留别王维》。直呼其名语气未免有些过于直截了当，甚至近于粗鲁。

孟浩然诗人君子，会这么没礼貌吗？孟浩然一些著名的诗题中提到人名时都会做婉转处理，如夏日怀辛大，登兰山寄张五。

那么，还有没有其它可能解释？比如，孟浩然没当上官按不住胸中的怨气；或者，孟浩然心中完全把王维以自家哥们相看，根本无需计较细节？

与其猜测推论，不妨先体会一下诗中的内容。

2 寂寂欲何待，朝朝空自归

开篇点题，为什么决定离去。

这两句读起来犹如李商隐《春雨》中的场景：“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孟浩然更为简单的十个字，同样写尽了清冷，寂寞，百无聊赖的心情。

此外还又加上了，不仅失落与失望，而且每天都要周而复始，重复一遍，一点看不到希望，相当痛苦的折磨。

3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不是我不知道去哪里寻求解脱，怎样才能让心情平静，我只是割不舍得故人的交情。

这当然是客套话。但是，毫无疑问，这么说是在拉近两个人的关系，王维不会当真以为被赖上了。

再好的友情，即使堪比兄弟，该分手时也就分手，无论如何不会像儿女冤家似的，为了在一起就可以改变自己原定的计划。

从诗的角度上，这一联是诗中的点题，甚至是这首诗得以入选唐诗三百首的一个原因。赠别诗，无论赠给谁，着意于情谊，刻画出深情厚谊才是最重要的成分。



4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理解好这一联才能理解这首诗，对理解孟浩然与王维的交情也是至关重要。

“当路谁相假”里面的“谁”，说的是谁？知音又指的是谁？包括王维吗？

当路，已经在我要去的路上的先行者。相假，提供方便，提携照顾。

孟王二人各方面诸多相近，被后人以“孟王”统称之。但二人之间有一个最大的不同点，孟浩然一直努力进入仕途却一直没成功，而王维却是从小就寄身官场一直不想出来。

既然如此，那么，“当路”的人里有没有王维？

“知音世所稀”是在抱怨世上识货的人太少。那么，孟夫子所抱怨的对象里会不会也包括王维？

孟夫子再怎么着也不会憨到这种程度，这么当面锣对面鼓似的，毫无顾忌的敲给王维听，肯定是有原因的。

在这儿，做个推算就可以明了。王维比孟浩然年轻12岁，孟浩然四十求仕时，王维二十八。查一下王维的生平简历就知道，直到32岁左右，王维自己也有十年处于没有工作的嵩山归隐，洛阳待聘的时期。

所以，孟浩然在这首诗里才可以这么直接了当，毫无顾忌。“当路谁相假”，彼时王维并不“当路（在官场之中）”。因此，“知音世所稀”如果说的是有王维，那是一种“世所稀”的珍贵，是一种赞誉。

由此可见，传说中王维拉孟浩然出席秘书省诗会，还把浩然引荐给皇帝应该也都是杜撰。

5 祗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这个结尾非常的低沉落寞。如果是写给一位仕途顺利的人，这样的结尾就不免显得是在哀哀抱怨，想惹同情却可能适得其反，因为对方无法体会。

可要是写给处境相同，也是一位还没有找到工作的人，比如当时的王维，则就是在表达一种同病相怜，是一种可以唤起共鸣的同情了。



6 后续

王维有诗回赠，送别孟浩然，《送孟六归襄阳》：

杜门不复出，久与世情疏。

以此为良策，劝君归旧庐。

醉歌田舍酒，笑读古人书。

好是一生事，无劳献子虚。

孟浩然是非常失落的找不到工作被迫归乡，而王维这首诗却不仅没有丝毫同情挽留或者鼓励，反而火上浇油，像是在为故人的不顺利鼓掌叫好。

这完全不像王维。以往有很多颇费心思的解释，假定两个人的关系亲如兄弟所以直言，假定王维看出来孟浩然为人情商不够，不适合为官，等等。这样的解释都显得非常勉强。王维最著名的赠别诗，《送綦毋潜落第还乡》，那里面的真挚情谊和这儿完全不是一码事。

这个误解颇深，以至于许多人怀疑王孟之间究竟关系好不好。

如果意识到王维此时并非官场得意，他自己也正在等机会干谒张九龄求官，就不会产生这么些的误解了。

多年以后，王维有机会造访襄阳。彼时孟浩然已逝，但王维没有忘记知己故交。在故人的故土上遥望汉江，写下了情深意切的《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见，汉水日东流。

借问襄阳老，江山空蔡洲。

同一次遥望，同一个视野，王维还写下了，“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在王维所描写的那个迷离梦幻的世界里，故人的身影肯定也在王维的视野之中。江山依旧，物是人非；蔡洲仍在，蔡瑁却再无寻处。显然，在王维眼里，孟浩然就代表了襄阳。

几十年后，中唐有张祜，也是位才大却终生不得仕的著名诗人。类似的背景身世，让张祜对孟浩然处境的感慨尤其深刻。张祜有《题孟浩然宅》：

高才何必贵，下位不妨贤。

孟简虽持节，襄阳属浩然。



这两篇写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