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颜未老（小说）

铁肩担道义

　　 我都五岁了，母亲还帮我洗澡。母亲调好水温叫我脱裤子，我扭扭捏捏不想脱。母亲就动手扯我的裤子，说：“诶，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在妈妈面前还怕丑，懂得屁臭了。你吃妈妈的奶，吃到三岁，那才丑呢。”

母亲这样说，我更不好意思了，背对着母亲，说：“妈，我自己洗，以后我自己洗，你帮弟妹她们洗。”

母亲边搓我的全身边说：“以后呀，你要帮弟妹他们洗。”

我感到母亲的手轻轻的，软软的，滑滑的，很舒服，就点点头说：“嗯。”

“等我老了，你会帮妈妈洗脚不？”

“会！”我很爽快地说。

母亲见我帮弟妹洗脸、洗脚、洗澡，总是笑眯眯的。母亲笑起来很漂亮，嘴角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我经常摸母亲两个甜酒窝，问母亲为什么嘴角会有酒窝，母亲说心里甜，讲甜话，做甜事，嘴角就有甜酒窝了。从那以后，我想母亲天天笑，我天天能看到母亲嘴角的甜酒窝，心就甜了。

我七岁就去放牛了。放牛时常听人说母亲人漂亮，干活也漂亮。我就想起母亲能干重活，母亲会破竹篾编撮箕编背篓。家里养了两头猪，母亲每天出门干活都要背个空背篓，背篓里放一把镰刀。回来时，母亲手拄拐棍，气喘吁吁，弯腰弓背，头低得看不见脸，整个人矮了一大截，全是背篓里的野菜给压的，野菜垂下来把背篓都遮挡了。我敢肯定母亲背我去干活，再加上个弟妹也没有野菜重。母亲做家务事也漂亮，比如煮菜缺少油盐也好吃。母亲做针线活就更加漂亮了，缝补衣服，走线又直又密，补丁平整，母亲穿补丁衣服看上去也漂亮。母亲常说穿旧衣服不丢人，穿不干净的衣服才丢人。于是我们兄弟姐妹穿干净的补丁衣服就不觉得丢人了。

母亲总有做不完的事，一年到头，从没见她停歇过。母亲做饭快吃饭也快，吃完饭，把碗丢进洗碗盒，碗还在盆里打转，她又去做事了。我和弟妹们吃饭，饭粒总是掉了很多。母亲就要我们一粒粒捡起来吃，不捡起来吃就不准我们再吃饭了。

那些年，爸妈养我们一大窝仔女够呛的了，还要养一大群鸡。为了不让鸡与人争食，又要让鸡快长快大，母亲就叫我用鸡笼挑鸡去蚂蚱多的草地里，让鸡追蚂蚱吃。鸡吃饱了，我的肚子却饿了，挑鸡回来的力气快没有了。听大人们说公鸡吃蚂蚱打架狠，母鸡吃蚂蚱下蛋多，我们几个耍得来的小伙伴就经常去捉蚂蚱给公鸡吃，然后抱公鸡去打架。凡打赢了的公鸡，小伙伴们都要去捉蚂蚱，奖励公鸡冠军。有三个小伙伴说，长大也想当什么什么冠军。

有家兄弟姐妹最小的儿子，和我同龄，他父母特别惯着他，从来不让他做事。他没事做就去找同龄人打架，还经常把路两旁的草尾打个死结，把路过的人拌倒，见别人家小妹妹扎着辫子，就去扯小妹妹辫子。小伙伴们就叫他“蛮子”，总是躲着他。我没躲蛮子，但也不和他玩。

星期天，我们几个玩得好的小伙伴又约好抱公鸡去打架。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蛮子也抱着一只黑公鸡来打架。别的小伙伴抱着公鸡不放，不想和蛮子的公鸡打架。我想蛮子的黑公鸡没吃蚂蚱，肯定打不过我的大红公鸡，于是放下大红公鸡和蛮子的黑公鸡对打。大红公鸡特别能打，也特别会打，战斗了十来个回合，大红公鸡把黑公鸡打得屁滚尿流逃之夭夭了。

蛮子不去追黑公鸡，却冲我发火，说：“你家的公鸡赢了又怎么样？公鸡不会生蛋，我家的母鸡会生蛋，比你家母鸡生得多，我餐餐得吃鸡蛋。”

我觉得好笑，公鸡打不赢架拿母鸡生蛋来比输赢，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母鸡生蛋没有你家的多？我家母鸡生的蛋吃不完，我妈才拿去卖的。”其实呢，我很少得吃鸡蛋。

蛮子见说不过我，恼火了，乱说起来：“我妈生仔比你妈生仔多！”

我真没想到这蛮子会这么说，但他说的没错，他妈生了六男两女，我妈生了两男六女。但是我们说的是鸡，怎么说到人来了？而且是说妈生仔了。既然他讲蛮话，拿妈生仔女说事，我的嘴巴就不甜了，说：“你妈生的仔，没有我妈生的女漂亮！”

“你妈没有我妈漂亮！”蛮子又讲蛮话，扯到妈妈漂亮不漂亮上来了。

我一听也恼火了，大声喊道：“你妈没有我妈漂亮，我妈脸上有两个甜酒窝！”

“我妈漂亮！我妈有……”

“你妈没有！”

“我妈有……”有什么？蛮子不知道他妈有什么，说不出来，又来了蛮劲，抓起一鸡蛋大的石头，朝我砸了过来，砸对我的胸口，好痛。我爆发了，忍着痛冲过去，抱着蛮子猛摔，把他摔倒了，我们在草地上不停扭打翻滚。

其他小伙伴急了，丢下怀里的公鸡，赶紧把我和蛮子扯开。蛮子爬起来，也不去找他的黑公鸡，气冲冲跑回家了。

我叫上全部小伙伴分头去找蛮子的黑公鸡，小伙伴们就分开钻进草丛里，“咯咯咯、咯咯咯”地寻找，可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

我心慌意乱回到家，夜饭没吃，蛮子的父亲和他的一个哥哥找上我家来了，说了我一通坏后，除了要我赔理道赚外，还要赔给他们家一只公鸡。我父亲老实巴交的，三拳也擂不出个响屁，就去鸡栏抓打架的大红公鸡，生怕事情闹大。我哭喊着死活不肯，抓着大红公鸡死死不放。母亲见状，一句话不说，就去抓了一只下蛋的大母鸡递给蛮子的哥哥。接着要我向他们父子俩赔理道歉。我就是不道歉。母亲横了我一眼，就代我向那父子俩道歉，带着笑说：“我仔不懂事，我代我仔向你们道歉了。我仔弄丢你们家的公鸡，该赔，该赔。”

我顿时觉得母亲好可怜，母亲嘴角的两个甜酒窝不见了，我心想母亲多生几个仔就不那么可怜了……其实母亲已怀着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我真想母亲能生个弟弟。

那父子俩拿走了我家下蛋的大母鸡，母亲的脸沉了下来，嘴角没有了甜酒窝。母亲不但不给我吃夜饭，还用竹鞭子打我的手，一边打一边说：“你胆子大了，敢打架了，把下蛋的鸡打没了……”

母亲是很少打我的，这次不但打，下手还重，可我没哭，大声说：“妈，蛮子说你生仔没有他妈生仔多，说你没有他妈漂亮，我就说我妈脸上有两个酒窝，比他妈漂亮，他就用石头砸我……”

母亲的手僵住了，丢了竹鞭子，用双手握肚子，脸由红变白，没了甜酒窝。母亲不说话，喘着粗气，我感到害怕，害怕母亲的肚子痛，害怕母亲肚子里的弟弟会马上出来……随后，母亲抓起一张板凳，我以为母亲会用板凳敲我的头，就赶紧双手抱头。可母亲没有用板凳敲我的头，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挺着个大肚子，半天才说：“是你爸你妈没本事，你就老实点，不管人家说你什么，就是不能和人家打架……”

母亲话没说完，爸爸插话了：“你妈快要生弟妹了，坐月子要吃母鸡，有钱人家坐月子一天吃一只母鸡。我们家穷，我算好了你妈坐月子一天吃半只鸡，赔了人家一只母鸡，你妈没坐满月子就没鸡吃了。我看你妈坐完月子人都瘦了，还讲什么漂亮不漂亮的。”

母亲接着父亲的话：“我不怕我的脸丑，就怕你们兄弟姐妹不争气，给我丢脸。人看从小，马看蹄爪，你们从小就要给我把书读好，你们有出息了，我这个做妈的脸再丑，也是有光的，人家是不会说我丑了，你记住了没有？”

我点点头，没吭声。

母亲说完，慢慢站了起来，手捧着大肚子去舀饭，摆在桌上叫我吃。我不想吃，吃不下。母亲就把我拉到饭桌旁，按着我的肩膀压我坐下。然后她进了房间，拿出两个鸡蛋，煎成荷包蛋给我加菜。在我的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一次得吃两个鸡蛋的。我一边吃一边流泪，泪水直掉进饭碗里。母亲就用粗糙的手帮我擦眼泪，说：“妈妈打你下手重了，妈妈是让你长记性，记得少惹事，多做事，让人三分不为输，千万莫打架了。”

我突然觉得母亲最好了，最温柔了，嘴角的甜酒窝更漂亮了。从那以后，我真的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对老婆、孩子从未动过手。

第二天，我约那几个小伙伴去找黑公鸡，找了一天没找到。小伙伴们就纷纷为我打抱不平，说又不是我们叫蛮子抱公鸡来打架的到，是他自己来的，明明是他的黑公鸡打输了逃跑的，他都不来找，你叫我们来找，你是不怕他了？我说：“我怕他？我怕他我还敢还手摔倒他。我一定要找到黑公鸡，要回我家的母鸡，昨晚蛮子和他哥来我家，拿走了我家一只下蛋的母鸡。我们明天再来找。”

小伙伴们听我这么说，就答应明天再来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第二天，我和小伙伴们终于找到了黑公鸡。我就抱着黑公鸡去蛮子家，迫不及待想要回我家的母鸡，这样母亲坐月子就不会少吃一只母鸡了。可是，我家的母鸡被蛮子家杀了吃了。我心里好难受，空手回家，我的眼泪洒了一路。

回到家，我把找公鸡送公鸡想要回母鸡的事说给母亲听。没想到母亲听后，不但不恼火，还表扬我说：“孩子，你做得对，做得你好！吃亏是福。你这样做说明你有良心，有良心的人会有好报的。”

蛮子好吃懒做，偷鸡摸狗，耍流氓侵害妇女，被判刑了，他老婆也改嫁了，蛮子的妈也气病了，村里的人都说“活该”。可我的父母没说“活该”，见了蛮子家的人，还打招呼。不知道蛮子父亲是怎么想的，有一年过年，拿了一只下蛋的母鸡和一块腊肉来我家。母亲对蛮子父亲说：“事情都过去了，腊肉我收下，母鸡你拿回去，蛮子他妈病了，给蛮子妈补补身子。”母亲说完，取了一块腊肉给蛮子的父亲拿走。

蛮子出狱后，在村里抬不起头，也没什么事做。我回家过年，母亲嘴角挂着甜酒窝对我说：“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就帮蛮子在城里找个事做。”

过完年，第一天上班，我就和公司董事长说我儿时的小伙伴在农村没事做，他身体壮实，力气大，干体力活没问题。董事长说就让他去做保安吧，去工地守材料。这事就这么成了。

几十年过去了，岁月不饶人，母亲老了，真的老了，满脸皱纹，头发白了，牙齿脱了，嘴角的酒窝难见了，真的不漂亮了。但是，作为公司高管的我总忘不了母亲嘴角那两个甜甜的酒窝。每次回家，我都要帮母亲洗一次脸，洗一次脚，帮母亲拍一张见甜酒窝的照片，拍全家福。母亲每次看了全家福，满脸堆笑，嘴角两个甜酒窝十分明显，像年轻了十几二十岁。可父亲走后，我帮母亲拍个人照，拍全家福。母亲看着她的个人照和全家福，脸上没有了笑容，没有甜酒窝，还偷偷抹泪。我就问母亲：“妈，您怎么啦？我照得不好吗？”

母亲长叹一声，喃喃地说：“没怎么，你照得好，可我老了，难看了，以后你就不用给我照相了。”

我说：“妈，要照的，妈您老有老的漂亮，您嘴角的两个酒窝永远是甜的。”

母亲笑了笑，说：“就你会哄妈开心。”停了一下，母亲接着说：“人脸上的酒窝是天生的，人的好心肠是从小教出来的。老话讲独柴难烧，独仔难教，照管好你们的仔女是大事，严是爱惯是害，仔女做错了，该打该骂就打就骂，棍棒底下出孝子。我不久就去陪你爸了，管不了你们那么多了，你爸在等着我……”

“妈，你放心……”我鼻子酸酸的。

母亲说：“我还有一件事不放心。”

“什么事？”

“我那次打你，你还怪我不？”

“妈，我早就忘记了。”

“我没忘记。”母亲说完，我总感觉她老人家有点不太对劲。

果然没多久，母亲刚过完九十岁生日，就卧床不起了。我悄悄帮母亲拍了几张美颜照，还用AI还原母亲十八岁的样子。在母亲回光返照之际，我把美AI照、美颜照放大给母亲看，说：“妈，您看，您年轻时脸上有两个酒窝，好漂亮，老了脸上还有酒窝，还是好漂亮，您一生都漂亮！”

母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十八岁的样子，足足看了二三十分钟，脸上一直泛着红光亲，红光让母亲有着别样的漂亮。突然，母亲说：“我想看你爸年轻时的样子，你把我和你爸弄成年轻时的样子。”

当我把父母的合影照美颜后递到母亲的眼前时，母亲干瘪的嘴，张开，合上，又张开，又合上，嘴角两个甜酒窝时隐时现……突然，母亲喘了一口气，随着她两个甜酒窝的定格，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母亲还山那天，全村老老少少，来了不下五十桌人。蛮子长跪在母亲的长生（棺材）旁，泪流满面，连连磕头，带着哭腔：“伯妈，我对不起您，您是好人，是好母亲。您人走了，您的漂亮没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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