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忠:令人叹息的杨朔

丹麦童子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李兆忠:令人叹息的杨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 李兆忠</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今天的中国,五十岁以下的,已少有人知道杨朔这个名字。曾几何时,大名鼎鼎的杨朔的散文,就像画家李可染的《万山红遍》,风靡大江南北。与之同时,杨朔式的散文创作,也随之大行其道,历久不散,宛如蔚为壮观的“杨式团体操”,在神州大地上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杨朔散文的风流遗韵依然笼罩着中国散文界。据《散文》杂志1984年第10期《散文现状纵横观》一文对某一天来稿的统计:“百件中竟有十一篇是写小溪的,八篇是写日出的,五篇是写贝壳的。这些作者所在地域不同,职业年龄各异,却如此不谋而合。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联想引伸的路数也大致相同,最后‘升华’的路数也别无二致。”这些似曾相识的意境和大同小异的章法,在杨朔的散文中几乎都能找到样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雪浪花》是杨朔的代表作之一,叙述“我”在海滨休养时,邂逅一位人称“老泰山”的神奇长者。作者的文思,缘起于一块耸立海边相貌奇异的礁石,此石满身沟窝,坑坑坎坎,状如面团,就在几位年轻姑娘为之惊异议论纷纷之际,一个爽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是叫浪花咬的”,发出声音的,是一位刚刚出海打鱼归来的老渔翁。他身材高大结实,一把苍白胡子,眉目神气宛如秋天的晴空,清朗而深沉。老渔翁这样开释姑娘们:“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这番饱含哲理的妙语吸引了“我”,促使“我”去了解这位老泰山的身世及称呼的来历:他从小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生产队的“智多星”、主心骨,天长日久,成了大伙们依靠的泰山。几天后秋雨初霁,“我”又见到老泰山,这次是手推独轮车,出来帮人磨剪刀,从他的谈吐中,劳动者的高风亮节,新旧社会两重天的对比,还有对美帝国主义的深仇大恨,彰显无遗。不知不觉中,剪刀磨好了,老泰山高声地对“我”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随后,老翁收拾好家什,跟我道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一枝野菊花插到车上,然后“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写到这里,“我”议论道:“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作者意犹未尽,另起一行,继续写道:“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今人读《雪浪花》,不免产生一种奇异感:说它是散文,它像诗;说它是诗,它像寓言;说它是寓言,又接近神话。尤其老泰山这个主人公,总让人觉得别扭。他口吐莲花,装模作样,头上带着光环,言谈举止与身份明显乖离。明眼人自然知道,装模作样的,其实不是老泰山,而是作者杨朔。然而,在那个艺术“高于生活”的浪漫时代,没有人觉得它离奇,大家见怪不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杨朔散文的命运跌宕起伏。1961年,杨朔的散文集《东风第一枝》出版,好评如潮,《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相继刊发评论文章,著名作家冰心、曹禺、周立波纷纷撰文予以肯定。高歌今认为杨朔的散文“最可贵的特点在于,通过优美的艺术形式,深刻地表现了我们的时代和生活的诗意”(《光明日报》1962年3月1日)。林志浩认为“他的散文很像诗,精致玲珑,给予读者以美的情思与美的享受”(《人民日报》1962年3月14日)。文学评论家洁泯在《文学评论》上发表万字长文,对杨朔散文作了全面论述,认为:杨朔近年来的作品,“出现了一种前所少有的诗的意境,文章闪发着新的光彩”,“在艺术上终于形成了自己的独有的风格”。(《谈杨朔的几篇散文》,《文学评论》1962年第2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杨朔散文声誉鹊起,与社会大背景有关。其时,中国社会正处于相对宽松的时期,由此催生出一个“文艺小阳春”。除此之外,更有杨朔个人的因素:诗人的气质,良好的古典文学修养,加上理想主义的情怀,使他轻而易举地将传统诗学的“比兴”手法融入散文,创造了一个似真似幻、神话般的人间极乐世界,为曾经饱受苦难、渴望幸福安定,“大团圆”观念根深蒂固的中国人,调制出一道很对胃口的“心灵鸡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然而,好景不常,不久,杨朔的作品被打成“修正主义毒草”,扫进历史垃圾箱,他本人受到残酷迫害,于1968年含恨离世,年仅55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十年埋没之后,杨朔散文迎来新一轮强劲的反弹,艺术声誉于此时达到巅峰。北大中文系五教授(张钟、洪子诚、佘树森、赵祖谟、汪景寿)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概观》(北京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这样评价:“在我国当代散文发展中,杨朔是有重大开拓与贡献的作家。他自觉地把诗与散文结合起来,大大提高了散文的美学价值。其影响是非常深刻而广泛的。”而在全国十所高等院校十八位专家参与编写的《中国当代文学史初稿》(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中,杨朔被视为中国当代散文第一人,全书在章节安排上,魏巍、刘白羽、秦牧、巴金、冰心等诸家同处一章,各自占一节,只有杨朔一人独立成章,共占三节,待遇可谓特殊,确立了杨朔散文在十七年文学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书中认为:在杨朔多方面的文学创作中,散文成就最高,“他是建国以来人们公认的第一流的散文作家”,“从1956的《香山红叶》起,杨朔进入了散文创作的成熟期,形成了浓郁的诗意为主要特色的个人风格,大大开拓了抒情散文创作的新天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作家梁衡是最早对杨朔散文提出质疑的人。在《论“杨朔模式”对散文创作的消极影响》(《批评家》1987年第2期)一文中,他对杨朔模式作了全面的研究和批判,阐释了杨朔模式的形态、产生的背景;概括了杨朔模式的两个特点:内容上的虚幻性与象征性,结构上的稳定性,即“物—人—理”的三段式结构;指出杨朔模式的本质是假,是一个叫人“忘记自我、为空头政治服务的假模式”,造成的流弊是模式化、僵硬化,使散文的艺术之路越走越窄。随着时间推移,对杨式散文的批判也逐步升级,马俊山在《论杨朔散文的神话和时文性质》(《文艺理论研究》1998年第1期)一文中,在反思中国现代新文学、新文化发展悖论的背景下,对杨朔散文作了激烈的批判,认为杨朔散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近代散文,而是“神话”,是一种新的八股时文,杨朔散文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变质、创作心理非个性化时期的产物,它表述的不是个人的经验,而是一种群体的或者“美”的幻想。马文犀利简明,无可辩驳,唯少了一点“同情的理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上世纪末,随着新一轮的“重写文学史”尘埃落定,杨朔散文从云端落到平地。在陈思和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中,关于杨朔散文的论述,仅仅是“时代的抒情”概述下,几句对“杨朔模式”的简单交代。洪子诚在《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这样写道:“在杨朔的年月,寻常事物,日常生活在写作中已不具独立价值,只有寄寓、或从中发现宏大的意义,才有抒写的价值。这种‘象征化’,其实是个体生活、情感‘空洞化’的艺术表征。自然,杨朔的散文在实施这种从一切事物中提取宏大政治性主题的‘诗意’模式时,靠某种带有‘个人性’特征的取材,也靠与古典散文建立的联系,增加了一些‘弹性’,使观念的表达不致那么直接、简单。这种‘弹性’,在当时给人‘耳目一新’有感觉,他因此得到了广泛的赞扬。”这是对杨朔散文中肯的评价。而董健、丁帆、王彬彬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在对杨朔散文作一定程度的肯定之后,重点分析了杨朔散文在思想上艺术上的缺憾,认为杨朔散文存在“为诗意而诗意”的局限性,也就是为了追求诗意,作者往往将日常语言与场景烙上自己非常单一的“诗人”的色彩,因此给人一种矫揉造作的感觉;同样,作者对意境的经营也有模式化乃至僵化的倾向,值得反思:“杨朔所谓的‘意’基本上是一套既定而僵化的‘时代理念’或当时的路线、方针、政策,‘境’则是作者于浮光掠影中截取的所谓新人新事、新变化、新面貌等,其所谓‘意境’则是将上述两者生硬拼凑起来。”庄周认为:“用艺术的方式汇报思想,表达忠诚,虽不能说是杨朔首创,但说到影响,杨朔的确首屈一指。”(《齐人物论》,湖南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笔者以为,杨朔散文的特殊意义与价值,只有回到产生它的语境中才能看清。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结束了屈辱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历史,第一次成为独立的主权国家,百年阴霾一扫而光,民族精神空前高昂。这是一个迫切需要歌颂赞美的时代,甚至连胡风这样的特立独行、充满批判精神的左翼文艺理论家,都写出了《时间开始了》这样的长篇颂诗。然而,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的散文,简单粗鄙,标语口号化严重,尽管很革命,却缺乏艺术感染力,无法适应新时代的需要。于是,如何歌颂新的时代,更好地鼓舞革命斗志,成为当时必须解决的难题。杨朔散文以明丽精致、含而不露的形式,恰到好处地迎合了新时代的审美需要,将“文艺为工农兵服务”提高到一个新的艺术水准,在当时受到欢迎,独占鳌头,是很自然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杨朔散文最为人诟病的,是它的虚假。这个致命伤,恐怕谁也无法否定。时至今日,面对如此明显的审美错位,有谁还能欣赏这种美文?不可思议的是,在那个时代,人们并不觉得杨朔散文虚假,反而为之陶醉,趋之如鹜,那又是为什么?理由其实很简单:假作真时假亦真。翻一翻当时的文学作品,有几篇能摆脱虚假的窠臼?又有谁敢站出来,质疑它的真实性?这就是历史潮流,沛然莫之能御的历史潮流。从这个角度看,简单指责杨朔散文虚假,并没有太大的意义,也不公平。不如知人论世,还原历史,揭示造成这种虚假的历史根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杨朔生于1913年。他的青春成长期,与“救亡”取代“启蒙”的时代潮流正好同步。抗战爆发后,杨朔投奔革命圣地延安,心悦诚服接受了革命思想的洗礼,清算了自身的小资个人主义,从此脱胎换骨。这一切,在杨朔《我的改造》(1949年)一文中有充分的表述。文章饱含感激之情,叙述自己在革命斗争的实践中,一步步放弃自己的主体意识与独立人格,归依集体的心路历程,最后这样写道:“力量是从群众当中来的,离开群众,我是多么渺小,多么孤单啊!人民改造了我(虽然我改造的还很不够),我知道我是永远离不开他们了。”(《杨朔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杨朔是一位天真的诗人,一位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历史的幽暗,人性的复杂,都不在他的审察之中。正如文史家石兴泽论述的那样:“杨朔不具备思想家的素质,他是个诗人,是个纯净善良的诗人。他长于诗意的发现而短于本质的揭示。尤其糟糕的是,他往往用诗人的良好愿望理解现实,并且在创作中作诗化处理。且不说走马观‘花’,看不到残柳败絮,即使看到,也不一定引起他的兴趣;即使引起注意,他也不一定去写,因为那时不允许暴露阴暗面;退一步说,即使允许写,杨朔也不一定写。二十年间所受的革命教育和政治斗争的经验教训使他相信:写阴暗面便是给社会主义抹黑。他是那样热爱新社会,歌颂唯恐不及,岂能抹黑?”(《人物》1998年第11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换个角度看,文学不像音乐,也不像绘画,后两者由于语言载体意义的不确定性,有相对独立封闭的形式世界,与现实的关系更加曲折隐蔽,有可能在表与里的错位与张力中,暗渡陈仓,创作出艺术内涵复杂的传世之作,如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五交响曲》,李可染的《万山红遍》。文学的语言载体与概念、思想直接挂钩,因而无处逃遁。这决定了杨朔天真纯净的诗人气质,无法转换为莫扎特式的文学小夜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历史无法假设,杨朔只能以自己的方式,真诚地演绎那个时代的乐观、狂热与矫饰。随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它的褪色是命中注定的,这不仅是杨朔的遗憾,也是那个时代的悲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令人叹息的杨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2019年11月20日改定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文学自由谈》2020年第1期)</span></p> <p><b style="font-size: 20px;">茶花赋</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b></p><p><b style="font-size: 20px;">  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有多好。我把这心思去跟一位擅长丹青的同志商量,求她画。她说:“这可是个难题,画什么呢?画点零山碎水,一人一物,都不行。再说,颜色也难调。你就是调尽五颜六色,又怎么画得出祖国的面貌?”我想了想,也是,就搁下这桩心思。</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今年二月,我从海外回来,一脚踏进昆明,心都醉了。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动花事。</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直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树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究其实这还不是最深的春色。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想看茶花,正是好时候。我游过华庭寺,又冒着星星点点细雨游了一次黑龙潭,这都是看茶花的名胜地方。原以为茶花一定很少见,不想在游历当中,时时望见竹篱茅屋旁边会闪出一枝猩红的花来。听朋友说:“这不算稀奇。要是在大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养茶花。花期一到,各样品种的花儿争奇斗艳,那才美呢。”</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觉对着茶花沉吟起来。茶花是美啊。凡是生活中美的事物都是劳动创造的。是谁白天黑夜,积年累月,拿自己的汗水浇着花,像抚育自己儿女一样抚育着花秧,终于培养出这样绝色的好花?应该感谢那为我们美化生活的人。</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普之仁就是这样一位能工巧匠,我在翠湖边上会到他。翠湖的茶花多,开得也好,红通通的一大片,简直就是那一段彩云落到湖岸上。普之仁领我穿着茶花走,指点着告诉我这叫大玛瑙,那叫雪狮子;这是蝶翅,那是大紫袍……名目花色多得很。后来他攀着一棵茶树的小干枝说:“这叫童子面,花期迟,刚打骨朵,开起来颜色深红,倒是最好看的。”</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就问:“古语说:看花容易栽花难——栽培茶花一定也很难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普之仁答道:“不很难,也不容易。茶花这东西有点特性,水壤气候,事事都得细心。又怕风,又怕晒,最喜欢半阴半阳。顶讨厌的是虫子。有一种钻心虫,钻进一条去,花就死了。一年四季,不知得操多少心呢。”</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又问道:“一棵茶花活不长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普之仁说:“活的可长啦。华庭寺有棵松子鳞,是明朝的,五百多年了,一开花,能开一千多朵。”</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觉噢了一声:想不到华庭寺见的那棵茶花来历这样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普之仁误会我的意思,赶紧说:“你不信么?大理地面还有一棵更老的呢,听老人讲,上千年了,开起花来,满树数不清数,都叫万朵茶。树干子那样粗,几个人都搂不过来。”说着他伸出两臂,做个搂抱的姿势。</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热切地望着他的手,那双手满是茧子,沾着新鲜的泥土。我又望着他的脸,他的眼角刻着很深的皱纹,不必多问他的身世,猜得出他是个曾经忧患的中年人。如果他离开你,走进人丛里去,立刻便消逝了,再也不容易寻到他——他就是这样一个极其普通的劳动者。然而正是这样的人,整月整年,劳心劳力,拿出全部精力培植着花木,美化我们的生活。美就是这样创造出来的。</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正在这时,恰巧有一群小孩也来看茶花,一个个仰着鲜红的小脸,甜蜜蜜地笑着,唧唧喳喳叫个不休。</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说:“童子面茶花开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普之仁愣了愣,立时省悟过来,笑着说:“真的呢,再没有比这种童子面更好看的茶花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一个念头忽然跳进我的脑子,我得到一幅画的构思。如果用最浓最艳的朱红,画一大朵含露乍开的童子面茶花,岂不正可以象征着祖国的面貌?我把这个简单的构思记下来,寄给远在国外的那位丹青能手,也许她肯再斟酌一番,为我画一幅画儿吧。</b></p> <p><b style="font-size: 20px;">荔枝蜜</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花鸟草虫,凡是上得画的,那原物往往也叫人喜爱。蜜蜂是画家的爱物,我却总不大喜欢。说起来可笑。孩子时候,有一回上树掐海棠花,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说: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耗尽生命,也活不久了。我听了,觉得那蜜蜂可怜,原谅它了。可是从此以后,每逢看见蜜蜂,感情上疙疙瘩瘩的,总不怎么舒服。</b></p><p><b style="font-size: 20px;">  今年四月,我到广东从化温泉小住了几天。四围是山,怀里抱着一潭春水,那又浓又翠的景色,简直是一幅青绿山水画。刚去的当晚,是个阴天,偶尔倚着楼窗一望,奇怪啊,怎么楼前凭空涌起那么多黑黝黝的小山,一重一重的,起伏不断?记得楼前是一片比较平坦的园林,不是山。这到底是什么幻景呢?赶到天明一看,忍不住笑了。原来是满野的荔枝树,一棵连一棵,每棵的叶子都密得不透缝,黑夜看去,可不就像小山似的!</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荔枝也许是世上最鲜最美的水果。苏东坡写过这样的诗句:“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可见荔枝的妙处。偏偏我来的不是时候,满树刚开着浅黄色的小花,并不出众。新发的嫩叶,颜色淡红,比花倒还中看些。从开花到果子成熟,大约得三个月,看来我是等不及吃鲜荔枝了。</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吃鲜荔枝蜜,倒是时候。有人也许没听说这稀罕物儿吧?从化的荔枝树多得像汪洋大海,开花时节,那蜜蜂满野嘤嘤嗡嗡,忙得忘记早晚,有时还趁着月色采花酿蜜。荔枝蜜的特点是成色纯,养分多。住在温泉的人多半喜欢吃这种蜜,滋养精神。热心肠的同志为我也弄到两瓶。一开瓶子塞儿,就是那么一股甜香;调上半杯一喝,甜香里带着股清气,很有点鲜荔枝味儿。喝着这样的好蜜,你会觉得生活都是甜的呢。</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觉动了情,想去看看自己一向不大喜欢的蜜蜂。</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荔枝林深处,隐隐露出一角白屋,那是温泉公社的养蜂场,却起了个有趣的名儿,叫“养蜂大厦”。正当十分春色,花开得正闹。一走近“大厦”,只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出出进进,飞去飞来,那沸沸扬扬的情景,会使你想:说不定蜜蜂也在赶着建设什么新生活呢。</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养蜂员老梁领我走进“大厦”。叫他老梁,其实是个青年人,举动很精细。大概是老梁想叫我深入一下蜜蜂的生活,小小心心揭开一个木头蜂箱,箱里隔着一排板,每块板上满是蜜蜂,蠕蠕地爬着。蜂王是黑褐色的,身量特别细长,每只蜜蜂都愿意用采来的花精供养它。</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梁叹息似的轻轻说:“你瞧这群小东西,多听话。”</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就问道:“像这样一窝蜂,一年能割多少蜜?”</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梁说:“能割几十斤。蜜蜂这物件,最爱劳动。广东天气好,花又多,蜜蜂一年四季都不闲着。酿的蜜多,自己吃的可有限。每回割蜜,给它们留一点点糖,够它们吃的就行了。它们从来不争,也不计较什么,还是继续劳动、继续酿蜜,整日整月不辞辛苦……”</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又问道:“这样好蜜,不怕什么东西来糟害么?”</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梁说:“怎么不怕?你得提防虫子爬进来,还得提防大黄蜂。大黄蜂这贼最恶,常常落在蜜蜂窝洞口。专干坏事。”</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觉笑道:“噢!自然界也有侵略者。该怎么对付大黄蜂呢?”</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梁说:“赶!赶不走就打死它。要让它待在那儿,会咬死蜜蜂的。”</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想起一个问题,就问:“可是呢,一只蜜蜂能活多久?”</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梁回答说:“蜂王可以活三年,一只工蜂最多能活六个月。”</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说:“原来寿命这样短。你不是总得往蜂房外边打扫死蜜蜂么?”</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梁摇一摇头说:“从来不用。蜜蜂是很懂事的,活到限数,自己就悄悄死在外边,再也不回来了。”</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心不禁一颤:多可爱的小生灵啊!对人无所求,给人的却是极好的东西。蜜蜂是在酿蜜,又是在酿造生活;不是为自己,而是在为人类酿造最甜的生活。蜜蜂是渺小的;蜜蜂却又多么高尚啊!</b></p><p><b style="font-size: 20px;">  透过荔枝树林,我沉吟地望着远远的田野,那儿正有农民立在水田里,辛辛勤勤地分秧插秧。他们正用劳力建设自己的生活,实际也是在酿蜜——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后世子孙酿造着生活的蜜。</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这黑夜,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小蜜蜂……酿造着未来…</b></p> <p><b style="font-size: 20px;">香山红叶</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早听说香山红叶是北京最浓最浓的秋色,能去看看,自然乐意。我去的那日,天也作美,明净高爽,好得不能再好了。人也凑巧,居然找到一位刘四大爷做向导。刘四大爷就住在西山脚下,早年做过四十年向导,于今已经七十七岁,还是腰板挺直,硬朗得很。</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先邀刘四大爷到一家乡村小饭馆里吃饭。几盘野味,半杯麦酒,老人家的话来了,慢言慢语说:“香山这地方也没别的好处,就是高,一进山门,门坎跟玉泉山顶一样平。地势一高,气也清爽,人才爱来。春天人来踏青,夏天来消夏,到秋天——”一位同游的朋友急着问“不知山上的红叶红了没有?”</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刘四大爷说:“还不是正时候。南面一带向阳,也该先有红的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于是用完酒饭,我们请刘四大爷领我们顺着南坡上山。好清静的去处啊。沿着石砌的山路的山路,两旁满是古松古柏,遮天蔽日的,听说三伏天走在树荫里,也不见汗。</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刘四大爷交叠着两手搭在肚皮上,不紧不慢走在前面,总是那么慢言慢语说“原先这地方什么也没有,后面是一片荒山,只有一家财主雇了个做活的给他种地、养猪。猪食倒在一个破石槽里,可是倒进去一点食,猪怎么吃也吃不完。那做活的觉得有点怪,放进石槽里几个铜钱,钱也拿不完,就知道这是个聚宝盆了。到算工账的时候,做活的什么也不要,单要这个槽。一个破石槽能值几个钱?财主乐得送个人情,就给了他。石槽太重,做活的扛到山里,就找不动了,便挖个坑埋好,怕忘了地点,又拿一棵松树和一棵柏树插在上面做记号,自已回家去找人帮着抬。谁知返回一看,满山都是松柏树,数也数不清。”谈到这儿,老人又慨叹说:“这真是座活山啊。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脉,有脉就有苗。难怪人家说下面埋着聚宝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这当儿刘四大爷早带我们走进一座挺幽雅的院子,里边有两眼泉水,石壁上刻着“双清”两个字。老人围着泉水转了转说:“我有十年不上山了,怎么有块碑不见了?我记得碑上刻的是‘梦赶泉’。”接着又告诉我们一个故事,说是元朝有个皇帝来游山,倦了,睡在这儿梦见身子坐在船上,脚下翻着波浪,醒来叫人一挖脚下,果然冒出股泉水,这就是“梦赶泉”的来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刘四大爷又笑笑说:“这都是些乡村野话,我怎么听来的,怎么说,你们也不必信。”</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听着这白胡子老人絮絮叨叨谈些离奇的传说,你会觉得香山更富有迷人的神话色彩。我们不会那么煞风景,偏要说不信。只是一路上山,怎么连一片红叶也看不见?</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上了半山亭,朝东一望,真是一片好景。茫茫苍苍的河北大平原就摆在眼前,烟树深处,正藏着我们的北京城。也妙,本来也算有点气魄的昆明湖,看起来只象一盆清水。万寿山、佛香阁,不过是些点缀的盆景。我们都忘了看红叶。红叶就在高山坡上,满眼都是,半黄半红的,倒还有意思。可惜叶子伤了水,红的又不透。要是红透了,太阳一照,那颜色该有多浓。</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望着红叶,问:“这是什么树?怎么不大象枫叶?”</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刘四大爷说:“本来不是枫叶嘛。这叫红树。”就指着路边的树,说:“你看看,就是那种树。”</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路边的红树叶子还没红,所以我们都没注意。我走过去摘下一片,叶子是圆的,只有叶脉上微微透出点红意。</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觉叫:“哎呀!还香呢。”把叶子送到鼻子上闻了闻,那叶子发出一股轻微的药香。</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另一位同伴也嗅了嗅,叫“哎呀!是香。怪不得叫香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刘四大爷也慢慢说:“真是香呢。我怎么做了四十年向导,早先就没闻见过?”</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老大爷,我不十分清楚你过去的身世,但是从你脸上密密的纹路里,猜得出你是个久经风霜的人。你的心过去是苦的,你怎么能闻到红叶的香味?我也不十分清楚你今天的生活,可是你看,这么大年纪的一个老人,爬起山来不急,也不喘,好象不快,我们可总是落在后边,跟不上。有这样轻松脚步的老年人,心情也该是轻松的,还能不闻见红叶香?</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刘四大爷就在满山的红叶香里,领着我们看了“森玉笏”、“西山睛雪”、昭庙,还有别的香山风景。下山的时候,将近黄昏。一仰脸望见东边天上现出半轮上弦的白月亮,一位同伴忽然记起来,说“今天是不是重阳?”一翻身边带的报纸,原来是重阳的第二日。我们这一次秋游,倒应了重九登高的旧俗。也有人觉得没看见一片好红叶,未免美中不足。我却摘到一片更可贵的红叶,藏到我心里去。这不是一般的红叶,这是一片曾在人生中经过风吹雨打的红叶,越到老秋,越红得可爱。不用说,我指的是刘四大爷。</b></p> <p><b style="font-size: 20px;">海市</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著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罈子做浮标的“罈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b></p> <p><b style="font-size: 20px;">雪浪花</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激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象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扰岸的渔船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渔民慢条斯理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另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说的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象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睛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的个人俯在磨刀石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么?”</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说:“象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鱼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份力气。”</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不禁惊疑说:“你有七十了么?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膊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膊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膊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苦人哪 ,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象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说的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的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 ?你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到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的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气的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天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彤彤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回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b></p><p><br></p> <p><b style="font-size: 20px;">泰山极顶</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泰山极顶看日出,历来被描绘成十分壮观的奇景。有人说:登泰山而看不到日出,就象一出大戏没有戏眼,味儿终究有点寡淡。</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去爬山那天,正赶上个难得的好天,万里长空,云彩丝儿都不见,素常烟雾腾腾的山头,显得眉目分明。同伴们都欣喜地说:“明儿早晨准可以看见日出了。”我也是抱着这种想头,爬上山去。</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一路上从山脚往上爬,细看山景,我觉得挂在眼前的不是五岳独尊的泰山,却像一幅规模惊人的青绿山水画,从下面倒展开来。在画卷中最先露出的是山根底那座明朝建筑岱宗坊,慢慢地便现出王母池、斗母宫、经石峪。山是一层比一层深,一叠比一叠奇,层层叠叠,不知还会有多深多奇。万山丛中,时而点染着极其工细的人物。王母池旁的吕祖殿里有不少尊明塑,塑着吕洞宾等一些人,姿态神情是那样有生气,你看了,不禁会脱口赞叹说:“活啦。”</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画卷继续展开,绿荫森森的柏洞露面不太久,便来到对松山。两面奇峰对峙着,满山峰都是奇形怪状的老松,年纪怕都有上千岁了,颜色竟那么浓,浓得好象要流下来似的。来到这儿你不妨权当一次画里的写意人物,坐在路旁的对松亭里,看看山色,听听流水和松涛。也许你会同意乾隆题的“岱宗最佳处”的句子。且慢,不如继续往上看的为是……</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一时间,我又觉得自己不仅是在看画卷,却又象是在零零乱乱翻着一卷历史稿本。在山下岱庙里,我曾经抚摸过秦朝李斯小篆的残碑。上得山来,又在“孔子登临处”立过脚,秦始皇封的五大夫松下喝过茶。还看过汉枚乘称道的“泰山穿溜石”,相传是晋朝王羲之或者陶渊明写的斗大的楷书书金刚经的石刻。将要看见的唐代在大观峰峭壁上刻的《纪泰山铭》自然是珍品,宋元明清历代的遗迹更象奇花异草一样,到处点缀着这座名山。一恍惚,我觉得中国历史的影子仿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你如果想捉住点历史的影子,尽可以在朝阳洞那家茶店里挑选几件泰山石刻的拓片。除此而外,还可以买到泰山出产的杏叶参、何首乌、黄精、紫草一类名贵药材。我们在这里泡了壶山茶喝,坐着歇乏,看见一堆孩子围着群小鸡,正喂蚂蚱给小鸡吃。小鸡的毛色都发灰,不象平时看见的那样。一问,卖茶的妇女搭言说:“是俺孩子他爹上山挖药材,拣回来的一窝小山鸡。”怪不得呢,有两只小山鸡争着饮水,蹬翻了水碗。往青石板上一跑,满石板印着许多小小的“个”字,我觉望着深山里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想:“山下正闹大集体,他们还过着这种单个的生活,未免太与世隔绝了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从朝阳洞再往上爬,渐渐接近十八盘,山路越来越险,累得人发喘。这时我既无心思看画,又无心思翻历史,只觉得象在登天。历来人们也确实把爬泰山看做登天。不信你回头看看来路,就有云步桥、一天门、中天门一类上天的云路。现时悬在我头顶上的正是南天门。幸好还有石蹬造成的天梯。顺着天梯慢慢爬,爬几步,歇一歇,累得腰酸腿软,浑身冒汗。忽然有一阵仙风从空中吹来,扑到脸上,顿时觉得浑身上下清爽异常。原来我已经爬上南天门,走上天街。</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黄昏早已落到天街上,处处飘散着不知名儿的花草香味。风一吹,朵朵白云从我身边飘浮过去,眼前的景物渐渐都躲到夜色里去。我们在清帝宫寻到个宿处,早早睡下,但愿明天早晨能看到日出。可是急人得很,山头上忽然漫起好大的雾,又浓又湿,悄悄挤进门缝来,落到枕头边上,我还听见零零星星的几滴雨声。我有点焦虑,一位同伴说:“不要紧。山上的气候一时晴,一时阴,变化大得很,说不定明儿早晨是个好天,你等着看日出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等到明儿早晨,山头上的云雾果然消散,只是天空阴沉沉的,谁知道会不会忽然间晴朗起来呢?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冒着早凉,一直爬到玉皇顶,这儿便是泰山的极顶。</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一位须髯飘飘的老道人陪我们立在泰山极顶上,指点着远近风景给我们看,最后带着惋惜的口气说:“可惜天气不佳,恐怕你们看不见日出了。”</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心却变得异常晴朗,一点也没有惋惜的情绪。我沉思地望着极远极远的地方,我望见一幅无比壮丽的奇景。瞧那莽莽苍苍的齐鲁大原野,多有气魄。过去,农民各自摆弄着一块地,弄得祖国的原野是老和尚的百衲衣,零零碎碎的,不知由多少小方块堆积在一起。眼前呢,好一片大田野,全连到一起,就象公社农民连得一样密切。麦子刚刚熟,南风吹动处,麦流一起一伏,仿佛大地也漾起绸缎一般的锦纹。再瞧那渺渺茫茫的天边,扬起一带烟尘。那不是什么“齐烟九点”。同伴告诉我说那也许是炼铁厂。铁厂也好,钢厂也好,或者是别的什么工厂也好,反正那里有千千万万只精巧坚强的手,正配合着全国人民一致的节奏,用钢铁铸造着祖国的江山。</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你再瞧,那在天边隐约闪亮的不就是黄河,那在山脚缠绕不断的自然是汶河。那拱卫在泰山膝盖下的无数小馒头却是徂徕山等许多著名的山岭。那黄河和汶河又恰似两条飘舞的彩绸,正由两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耍着;那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岭却又象许多条龙灯,一齐滚舞——整个山河都在欢腾着啊。</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如果说泰山是一大幅徐徐展开的青绿山水画,那么现在我才算翻到我们民族真正宏伟的创业史。</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我正在静观默想,那个老道人客气地赔着不是,说是别的道士都下山割麦子去了,剩他自己,也顾不上烧水给我们喝。我问他给谁割麦子,老道人说:“公社啊。你别看山上东一户,西一户,也都组织到公社里去了。”我记起自己对朝阳洞那家茶店的想法,不觉有点内愧。</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有的同伴认为没能看见日出,始终有点美中不足。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其实我们分明看见另一场更加辉煌的日出。这轮晓日从我们民族历史的地平线上一跃而出,闪射着万道红光,照临到这个世界上。</b></p><p><br></p><p><b style="font-size: 20px;">  伟大而光明的祖国啊,愿您永远“如日之升”!</b></p> <p><b style="font-size: 20px;">蓬莱仙境</b></p><p><b style="font-size: 20px;">文/杨朔 </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夜来落过一场小雨,一早晨,我带着凉爽的清气,坐车往一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蓬莱去。</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许多人往往把蓬莱称做仙境。本来难怪,古书上记载的所谓海上三神山不就是蓬莱、方丈、瀛洲?民间流传极广的八仙过海的神话,据白胡子老人家说,也出在这一带。二十多年来,我有时怀念起故乡,却不是为的什么仙乡,而是为的那儿深埋着我童年的幻梦。这种怀念有时会带点苦味儿。</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最难忘记的是我一位叫婀娜的表姐,年岁比我大得多,自小无父无母,常到我家来玩,领着我跳绳、扑蝴蝶,有时也到海沿上去捡贝壳。沙滩上有些小眼,婀娜姐姐会捏一根草棍插进去,顺着草棍扒沙子。扒着扒着,一只小螃蟹露出来,两眼机灵灵地直竖着,跟火柴棍一样,忽然飞也似的横跑起来,惹得我们笑着追赶。后来不知怎的,婀娜姐姐不到我们家来了。我常盼着她,终于有一天盼来,她却羞答答地坐在炕沿上,看见我,只是冷淡淡地一笑。 我心里很纳闷,背后悄悄问母亲道:“婀娜姐姐怎么不跟我玩啦?”</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母亲说:“你婀娜姐姐定了亲事,过不几个月就该出阁啦,得学点规矩,还能老疯疯癫癫的,跟你们一起闹。”</b></p><p><b style="font-size: 20px;"> 再往后,我离开家乡,一连多少年烽火遍地,又接不到家乡的音信,不知道婀娜姐姐的命运究竟怎样了。</b></p><p><b style="font-size: 20px;"> 而在一九五九年六月,石榴花开时,我终于回到久别的故乡。车子沿着海山飞奔,一路上,我闻见一股极熟悉的海腥气,听见路两边飞进车来的那种极亲切的乡音,我的心激荡得好像要融化似的,又软又热。路两旁的山海田野,处处都觉得十分熟悉,却又不熟悉。瞧那一片海滩,滩上堆起一道沙城,仿佛是我小时候常去洗澡的地场。可又不像。原先那沙城应该是一道荒岗子,现在上面分明盖满绿葱葱的树木。再瞧那一个去处,仿佛是清朝时候的“校场”,我小时候常去踢足球玩。可又不像。原先的“校场”根本不见,那儿分明立着一座规模满大的炼铁厂。车子东拐西拐,拐进一座陌生的城市,里面有开阔平坦的街道,亮堂堂的店铺,人烟十分热闹。我正猜疑这是什么地方,同行的旅伴说:“到了。”</b></p><p><b style="font-size: 20px;"> 想不到这就是我的故乡。在我的记忆当中,蓬莱是个古老的小城,街道狭窄,市面冷落,现时竟这样繁华,我怎能认识它呢?它也根本不认识我。我走在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是谁。本来嘛,一去二十多年,当年的旧人老了,死了,年轻的一代长起来,哪里会认识我?家里也没什么人了,只剩一个出嫁的老姐姐,应该去看看她。一路走去,人们都用陌生的眼神望着我。我的心情有点发怯:只怕老姐姐不在,又不知道她的命运究竟怎样。</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