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杜牧《冬至日寄小侄阿宜》：京兆杜氏家族的家学渊源和传承

蘇平

‍ 中国是一个诗歌的王国，古代诗歌堪称国粹。走进美丽的中国古诗，意味着走进了一个美的世界，开启发现美、欣赏美的心灵之旅。 今天冬至日，进入数九寒天，也即一年里最冷的一个阶段。天极冷似乎是阴气重，实际上此时阴气已极，阳气已生，故有“冬至一阳生”之说。 冬至既是二十四节气之一，也是中国传统节日，素有“冬至大如年”之说。在南方，有冬至祭祖、宴饮的习俗；在北方，冬至日有吃饺子的习俗。 一年的阴阳切换不在立春，而在冬至。所以冬至是一年真正从头再来、重新开始的日子，可谓严寒中酝酿着新的春天、新的希望。在这一天，传统中国人往往会对子女或后辈有所教育和嘱托。 杜牧的《冬至日寄小侄阿宜》，就是一首内容丰富、语重心长的教育诗，我们可以从中认识什么是书香门第、传世家族，什么是家学，什么是家学渊源，为什么家族子弟读书要重点学习经学、史学、文学，他们如何传承家学，长辈如何对后学谆谆教育并寄予厚望……‍ 冬至日寄小侄阿宜杜牧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头圆筋骨紧，两眼明且光。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指挥群儿辈，意气何坚刚。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随兄旦夕去，敛手整衣裳。 ‍去岁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今年我江外，今日生一阳。忆尔不可见，祝尔倾一觞。‍阳德比君子，初生甚微茫。排阴出九地，万物随开张。一似小儿学，日就复月将。勤勤不自已，二十能文章。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尧汤。 ‍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经书括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 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 吾兄苦好古，学问不可量。昼居府中治，夜归书满床。后贵有金玉，必不为汝藏。 崔昭生崔芸，李兼生窟郎。堆钱一百屋，破散何披猖。今虽未即死，饿冻几欲僵。参军与县尉，尘土惊劻勷。一语不中治，笞棰身满疮。官罢得丝发，好买百树桑。税钱未输足，得米不敢尝。 愿尔闻我语，欢喜入心肠。大明帝宫阙，杜曲我池塘。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总语诸小道，此诗不可忘。 ‍［疏译］ 小侄名阿宜， 我的小侄儿名字叫阿宜未得三尺长。 个子长得不到三尺之高头圆筋骨紧， 圆圆的脑袋结实的筋骨两眼明且光。 两只大眼睛明亮而有神去年学官人， 去年还在学着当官之人竹马绕四廊。 骑着竹马绕着四廊奔跑指挥群儿辈， 指挥着一群同龄的儿童意气何坚刚。 意气奋发何等坚强刚毅今年始读书， 今年刚刚开始阅读书籍下口三五行。 一张口就是诗书三五行随兄旦夕去， 跟随着我兄长早晚出入敛手整衣裳。 离去时恭敬地整衣拱手 去岁冬至日， 去年今天冬至日的时候拜我立我旁。 你拜过我站在我的身旁‍祝尔愿尔贵， 我为你祈祷愿你能富贵 仍且寿命长。 当然更希望你长命百岁 今年我江外， 今年我身在遥远的江南今日生一阳。 今天冬至日天地一阳生忆尔不可见， 想起你来却不能够相见祝尔倾一觞。 只能倒一杯酒为你祈祷 阳德比君子， 阳气如同人世间的君子初生甚微茫。 刚萌生的时候甚是微弱排阴出九地， 一旦战胜阴气冲出九地万物随开张。 万物都随之而生机勃勃一似小儿学， 非常类似于小儿的学习 日就复月将。 日日有所成月月有所进勤勤不自已， 勤奋努力得刹不住自己二十能文章。 二十岁就擅长写作文章仕宦至公相， 出仕做官做到公卿宰相致君作尧汤。 帮助国君成为尧舜禹汤 我家公相家， 我们家即公卿宰相之家剑佩尝丁当。 曾经宝剑玉佩叮当作响旧第开朱门， 老府第打开朱色的大门长安城中央。 位于长安城的繁华中心第中无一物， 府中没有别的一样东西万卷书满堂。 只有万卷书摆满了家堂家集二百编， 先祖杜佑的著作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上下写满帝王典章制度多是抚州写， 都是先祖写于抚州任上今来五纪强。 到今天算来已有六十年尚可与尔读， 这些都可以给你来阅读助尔为贤良。 帮助你成为贤人和良材经书括根本， 经书概括了人生的根本史书阅兴亡。 史书可阅尽历史的兴亡高摘屈宋艳， 学习屈原宋玉高妙绮丽浓薰班马香。 薰染班固马迁浓重芬芳李杜泛浩浩， 李白杜甫博大如江浩浩韩柳摩苍苍。 韩愈柳子高耸如山苍苍近者四君子， 近世以来四位文坛君子与古争强梁。 可与古之贤人一争高低 愿尔一祝后， 希望你能在我祈祷之后读书日日忙。 读书能一天比一天忙碌一日读十纸， 一天读上十页纸的内容一月读一箱。 一月读完一箱子的书籍朝廷用文治， 朝廷眼下采用文治之道大开官职场。 大规模打开官场和职场愿尔出门去， 希望你读好书走出家门取官如驱羊。 获取功名如同驱赶群羊 吾兄苦好古， 我的兄长喜爱苦读古文学问不可量。 学问高明深浅难以测量昼居府中治， 白天在官府中处理政事夜归书满床。 晚上归来阅读满床书籍后贵有金玉， 以后即使富贵有了金玉必不为汝藏。 一定不会为你收藏留存 崔昭生崔芸， 崔昭生了个儿子叫崔芸李兼生窟郎。 李兼生了个儿子叫窟郎堆钱一百屋， 家中堆了一百屋的金钱破散何披猖。 一旦破落又是何等狼狈今虽未即死， 现在虽然没有马上死去饿冻几欲僵。 又饿又冻几乎浑身冻僵参军与县尉， 小小的参军和县尉前来 尘土惊劻勷。 扬起点尘土就惊慌失措一语不中治， 一句话说不对便招惩治笞棰身满疮。 鞭打得浑身布满了疮疤官罢得丝发， 官职罢免只剩一点财物好买百树桑。 顶多能买到一百株桑树税钱未输足， 该缴的税钱还没缴足时得米不敢尝。 即使得到米也不敢去吃 愿尔闻我语， 希望你听了我寄的话语欢喜入心肠。 欢欢喜喜记入自己心中大明帝宫阙， 大明宫是皇帝家的宫阙杜曲我池塘。 杜曲是我们家族的池塘我若自潦倒， 我这一生似乎已经潦倒看汝争翱翔。 就看你们如何争着翱翔总语诸小道， 概括说说各方面的道理此诗不可忘。 这首诗你千万不可忘掉 ‍［解读］ 今天冬至日，一方面阴气极，天气进入严酷的数九寒天，让人不免生些莫名的伤逝之感；另一方面阳气生，开始酝酿新春的气息，又令人萌生新的希望。 在这阴阳变幻、此消彼长的时节，一个人到底是悲伤还是欣喜，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自然节律，更决定于人的个性和内心，这在老杜和小杜身上，表现得非常分明。 上午读《古今岁时杂咏》一书，发现在其所选宋朝之前的七八十首冬至诗中，老杜杜甫翻来覆去写的基本就是一个“愁”字；而小杜杜牧则别出心裁，给自己的侄子写了一封诗体书信，寄托了自己对子侄辈的厚望——两个人非常生动地演绎了什么叫“阴极而阳生”。 杜牧的这首《冬至日寄小侄阿宜》，最重要的不是一首冬至诗，而是在其中记载了他们这个家族的荣耀历史，记载了这个家族发展史上的灵魂人物杜佑，记载了其家学的核心内容，以及学习传承的关键……这些史料，对于我们了解古代家族教育，认识家学的内容，把握文化传承的血脉和关键，具有特别意义。 下面，我们将这首长诗分成几个部分，逐一加以简要分析。 小侄名阿宜，未得三尺长。头圆筋骨紧，两眼明且光。去年学官人，竹马绕四廊。指挥群儿辈，意气何坚刚。今年始读书，下口三五行。随兄旦夕去，敛手整衣裳。 开篇很有趣。直接写这个名叫阿宜的侄子，年龄很小，个头不高，脑袋圆圆，身体结实，两眼炯炯有神。但这个小孩不仅长得出色，而且表现不凡：去年的时候，骑着竹马，指挥着一群小孩玩耍，气度超然；今年的时候，开始读书，出口成章，进退有礼，举止有度，神态俨然。这样的小孩，不得不让人偏爱，于是自然有了下文杜牧两次专门为他冬至日祈祷。 去岁冬至日，拜我立我旁。祝尔愿尔贵，仍且寿命长。今年我江外，今日生一阳。忆尔不可见，祝尔倾一觞。阳德比君子，初生甚微茫。排阴出九地，万物随开张。一似小儿学，日就复月将。勤勤不自已，二十能文章。仕宦至公相，致君作尧汤。 去年的冬至日，叔侄在一起，杜牧为侄子阿宜祈祷的是富贵而长命；今年的冬至日，叔侄相隔一方，杜牧为他祝愿的是，他能像冬至初生的阳气一样，通过学习，天天成长，月月进步；通过勤奋努力，文采出众，功业非凡。其实这里的“勤勤不自已，二十能文章”，是杜牧自己的写照；而“仕宦在公相，致君作尧汤”，则既是杜牧的祖父杜佑的人生经历，也是杜牧自己的人生理想。 我家公相家，剑佩尝丁当。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多是抚州写，今来五纪强。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 杜牧的家族，是从魏晋到隋唐显赫数百年的世族。杜牧的远祖，最早可追溯到西汉的杜周，然后是西汉的杜笃，西晋的杜预。杜预封侯拜将，博学多才，无所不能，人称“杜武库”。 杜牧的祖父杜佑，在德宗、顺宗、宪宗三朝为相，拜司徒，封国公，赫赫有名。而且博古通今，研究中国典章制度史，用三十多年时间，撰成《通典》一书二百卷，在中国史学史上有开创意义。 所以京兆杜氏家族，不仅是煌煌世族，更是书香门第。杜牧曾经说：“世业儒学，自高、曾至于某身，家风不堕。”这个“家风”，就是经世致用的儒学之风。而所有前人的文化积累，都是后代的营养，“尚可与尔读，助尔为贤良”。 经书括根本，史书阅兴亡。高摘屈宋艳，浓薰班马香。李杜泛浩浩，韩柳摩苍苍。近者四君子，与古争强梁。愿尔一祝后，读书日日忙。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 杜牧家学的核心内容，就是经学、史学、文学，而且都是经世致用之学。对于杜牧而言，在经学、史学、文学之外，又包括兵学，他写过很多研究军事或兵法的文章，并专门为《孙子兵法》做过注解工作，是实实在在的政治家和军事家，而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诗人、辞赋家。 在这里，杜牧指出经书和史书的不同功能，同时指出要从文学角度向屈原、宋玉学习楚辞的语言，向司马迁和班固学习散文的技巧。还特别指出，除了古代圣贤，还要向李杜韩柳四位独树一帜的近世君子学习。 其中的“朝廷用文治，大开官职场”，记录了唐朝科举取士的盛况；而“一日读十纸，一月读一箱”、“愿尔出门去，取官如驱羊”，既是对小侄子的勉励，又是杜牧本人当年雄姿英发、二十六岁就进士及第的写真。 吾兄苦好古，学问不可量。昼居府中治，夜归书满床。后贵有金玉，必不为汝藏。崔昭生崔芸，李兼生窟郎。堆钱一百屋，破散何披猖。今虽未即死，饿冻几欲僵。参军与县尉，尘土惊劻勷。一语不中治，笞棰身满疮。官罢得丝发，好买百树桑。税钱未输足，得米不敢尝。 这一段笔锋一转，转到“吾兄”即阿宜父亲身上。阿宜父亲好古而博学，白天办公事，晚上读经史，正是杜氏家风的表率。杜牧告诫侄子：你父亲将来即使富贵有了金玉，也不会为你收藏留存，你还得自我努力，积累真才实学，不要学崔昭、李兼两家，只想着敛财，财富积累了无穷，但一旦败落，就非常凄惨。 愿尔闻我语，欢喜入心肠。大明帝宫阙，杜曲我池塘。我若自潦倒，看汝争翱翔。总语诸小道，此诗不可忘。 最后点明自身时运不济，难以大展鸿图，家族的未来希望，还是寄托在你们下一代身上。其对自身的失意，漫不经心，而其对晚辈的殷殷希望，谆谆嘱托，却跃然纸上，表露无遗。 家庭国学堂，细品国学滋味，同享传统文化，与爱好传统文化和追求人文精神的家长朋友一起，每日花几分钟时间，学一点传统国学，点点滋润，日日更新。 微信版“家庭国学堂”，包括基础国学、校园国学、家庭国学三大内容板块，侧重家庭内部家长和子女之间的互动，兼顾学校内外的国学内容，欢迎订阅。 <a href="https://mp.weixin.qq.com/s/zfQvFDmuIn6QIY8IiAt_oA" >查看原文</a> 原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