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粉

斌哥

　　快到霜降节气的时候，田里的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归仓的归仓、入囤的入囤，半闲暇的日子，庄户人就要开始操持漏粉了。

　　漏粉用的白薯淀粉是当年的新淀粉。霜降前，庄户人将地里的白薯尽数挖起，车拉人扛地运回家，大块、完整、品相好的被储藏进地窖、白薯井，留作半年粮食。余下小块、带镐伤的和品相差的被倾倒进井边的水簸箕里，清洗干净。男人们将它们推到大队的加工厂，在粉碎机吭哧吭哧的轰鸣声中白薯被绞成粥状后再用水桶推回家。家里的女人们早已将几口大缸洗刷干净，移到男人们搭起的简易支架下，将一个十字形带着纱布的摇杠挂在水缸上面，接下来，男人们将粥状的碎白薯倒进摇包，双手摇动摇杠，吱呀吱呀声中，白薯的汁水便顺着包底流进缸中。这种活计通常要夫唱妇随，男人摇，摇一会儿，待得汁水少了，停下来，女人立即往摇包里加水，用马勺搅动开，男人再摇，反复几次，等到流下的汁水呈清水状，便将残渣滓倒出来，换下一桶未过滤的再摇。全部摇好，略显浑浊的浆水被集中到一个个大缸里，只待一晚，淀粉就沉积在了缸底，小心的舀出废水，洁白润泽的淀粉就平卧在缸底了。男人将湿漉漉的淀粉再次舀进摇包，清水滤掉，摇包内就会形成一坨硬实的淀粉。男人们会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到宽宽的窗台上晾晒，待得干透了，漏粉用的淀粉就准备好了。

　　过去，在农村，几乎家家种白薯，家家磨淀子，家家漏粉。

　　漏粉要趁早，最好在结冰前完工，否则，经了冻，粉条的筋性就会大打折扣，经了冻风，粉条的稍尖儿会变成雪白色，极影响粉条的成色和卖相。

　　漏粉前，要提前把干透的淀粉坨用刀砍碎，搓筛成粉沫。那些白白淀粉，细嫩而发涩，散发着浓郁的白薯原香。家伙式——粉瓢、大瓷盆、大铁锅、土灶、晾杆、晾架——也要准备好。

　　漏粉是个力气活，整个程序要四、五个壮劳力，三、四个妇女合作完成。庄户人是最热衷团结互助的，只要一声招呼，街坊邻里便嬉笑着聚集来帮忙。

　　女人们，用刀把几个淀粉坨砍碎，搓揉过筛制成细粉。细粉亮白白的颜色亮得逼人的眼。男人们待得细粉成堆，就站起身，掐掉烟，开始打“芡”。几斤白薯淀粉被放进铁灶锅里，放入一定比例的白矾，加入适量清水，搅匀，然后小火慢熬，不停地搅拌，待得粉浆慢慢熬成半透明的胶状，“芡”就打好了。打好的芡被舀到一个放置在板凳上的矮瓷缸盆里，几个壮劳力围缸站好，随着洁白细粉地加入，男人们开始按着顺时针的方向反复挤揉。淀粉是极有个性的，硬起来拳头捣不进，软起来顺着指缝流。所以男人们在这个过程中是不能间歇的。随着淀粉不断加入和持续揉挤，粉末与芡均匀地掺和在一起，在矮缸盆里上下翻滚着，就像发好的白面团。

　　在男人们打芡的同时，女人们则用积攒的棍棒之类的硬柴点燃大灶，把一大锅凉水烧开，热水翻滚，灶间瞬间被股股白色的蒸汽填满。此时，矮瓷缸里的淀粉团已揉软、揉匀、饧好，再无半点生粉疙瘩。漏粉师傅就起身站到灶台旁的高凳上，拿起粉瓢准备漏制。

　　漏粉用的粉瓢是用一种单“鼓肚”葫芦（农村人叫它大瓢）制成的。大瓢用锯子锯成两半，底部7个圆孔的是漏细粉用的，底部3个并排长方形孔的是漏宽粉用的。每次漏粉，两种粉瓢都会用上。

帮衬的汉子将饧好的淀粉从矮瓷缸盆里迅速挖出一团放进粉瓢里，因为已是熟练工，这一块恰好将粉瓢填满。漏粉师傅先将粉瓢端起置在矮缸上，敲锤手臂，均匀的震动使湿滑细腻洁白的粉浆顺着孔洞流淌下来，待得粉浆流垂均匀，漏粉师傅飞起一掌将浆流斩断，迅速转身，均匀的浆流就在漏粉师傅的绕锅敲锤下乖乖地摇摆出柔美的曲线流进翻滚的开水中，只要入水，奶白色的浆流就立刻定型，眨眼间儿就变成小麦色泛着莹光的粉条，慢慢地扭摆着从锅底浮起。坐在灶台一侧负责导粉条的女人用一根长棍将粉条捞起，一端放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盛有凉水的矮缸里，随着长棍的拨动，粉条源源不断地顺着灶台淌进矮缸，捋粉条的女人抓住变凉粉条的一端，绕线般将粉条按等长梳理到手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提一落间宛若白鹤晾翅，待得够一定的粗度，不待眼神指挥，运粉条的女人就将事先准备好的粉杆插入，捋粉条女人将粉条在粉杆上顺手一滑，粉条就平展展地摊开，运粉条的女人双手分作两边，一提，小麦色的粉条便跃水而出，捋粉条女人持剪横裁，粉条便女人长发般飘逸开来。运粉条的女人双手端平过胸将一杆粉条挂到粉架上晾晒。如此往复，几坨淀粉很快就变成粗细不同的粉条。

　　漏完粉还不算大功告成，隔了一夜，粉条会退掉小麦色变成浅灰或深灰色，黏腻腻地粘在一起。庄户人要趁湿将粘连在一起的粉条逐一撕开，这样风干后就根是根条是条了。这个活儿很单调也很辛苦。风干过程中，湿漉漉泛着青灰色的粉条逐渐因失去水分消去黏腻渐变成小麦色闪着金属的光泽的粉干。待得八九成干，退去粉条上的晾杆，罗叠成捆，用夏季晒好的的马兰草细长的叶扎成捆，放置阴凉处散去最后的水分，准备储存或销售。

　　漏粉是那个年代孩子们最期待的事。还未开始漏粉，放了酱油、陈醋、蒜泥、香油、盐的饭碗就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只等新粉出浴，就迫不及待的央求捋粉条的婶婶将刚出锅粉条裁入碗中。粉条味道好，有韧性强，有嚼头儿，吃的过程令人很是受用。

漏粉结束后，主家会将残剩下来的粉头和粉焗子和白菜一起炖一锅和菜来答谢众人。大家也不挑理，围在饭桌前，唏哩呼噜的吃，男人们照例会喝点小酒，高声分享有关粉条的乐事，吹着大大的不用上税的牛皮。

　　我家住在半山区，沙质土，出产的白薯水分少，淀粉含量高，漏出粉禁煮耐炖，即便剩下的，下次再回锅，也依旧Q弹有韧性，西后街的粉是很受当时平原地区百姓欢迎的。半山区产粮食少，村里的男人们往往会趁着冬闲，用自家焊制的大杆儿自行车，驮着粉条到平原县镇货卖，换回粮食和钞票，准备过年。

　　写此文的时候，窗外恰好传来货卖粉条的苍老男声：“约白薯粉来——，劲道好吃的白薯粉——”

　　粉条炖白菜、锅边贴饼子的香味又开始冲击我的味蕾，一家人围着一大盆菜大快朵颐的温馨场面再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漏粉，早已不再是生产美食，已成为一种再也无法复制的乡愁，永久地存储在60、70人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