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梦境

邹敏(拒聊)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1</p><p class="ql-block">我常常会在一个黑漆漆的梦境中突然就迷失了方向,继而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混沌,不断裹挟着我昏昏沉沉一下就跌进了万丈深渊。我奋力挣扎,我拼命呼叫,可是声音总是无一例外地被卡在了喉咙里,四肢也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牢牢捆住,只是猛力向下坠,向下坠,坠得人心只发紧,有种就要殒命的绝望。</p><p class="ql-block">不过奇怪的是,有时候我居然心里清楚这不过就是个噩梦,并且知道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于是就拼命地开始挣脱梦境。但往往越是这样却越是醒不过来,继而又陷入了更大的恐慌里。每及此,唯有借助家人的呼唤才能一点点苏醒过来。</p><p class="ql-block">那时候,窗外常常还是一片朦胧昏暗,几乎听不到一丁点儿车轮碾过的嘈杂声,我知道,离天亮还早着呢!</p><p class="ql-block">黑夜本身有什么可怕的呢?不过是时间周而复始轮转的自然过程罢了。但是因为在黑暗中你根本不清楚自己身处的世界,具体哪里会暗藏着不可捉摸的形影,往往就在你努力想适应时突然袭来,让你惊愕得措不及手,于是给不真实的梦境赋予了一层神秘又可怕的色彩。</p><p class="ql-block">从梦境中彻底清醒后,刚刚怎样都跑不动的腿脚、抡不起的胳臂,或者是透不过来的气儿,开始慢慢在静寂中一点点缓过劲儿来。耳畔熟悉的鼾声是真实的,床的温软与舒适也是真实的,可尚未完全平复的心境依旧还被刚刚经历过的恐惧牢牢桎梏着,于是心里油然生出十分庆幸来——天呐,只是一个虚幻的梦而已!黑夜即将过去,光明总会来临,实实在在的生活该还是一如既往的踏实美好!</p><p class="ql-block">黑暗实在是巨大又神秘的盲盒,一旦被打开,总会滚落出许多封藏已久的宝贝来,人在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必定会被记忆一点点挤占。不管你愿不愿意,它们都会浓墨重彩轮番登场,在咿咿呀呀的唱腔里将或长或短的过往不厌其烦地演绎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你彻底沦为它可怜又无助的囚徒。</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2</p><p class="ql-block">总会在半梦半醒中被恍然拽进一处熟悉的老地方:典型的四合院结构,土墙灰瓦,墙面虽刷过白石灰,但经过长时间的风雨剥蚀,早已经千疮百孔,就像生了牛皮鲜的癞秃头一样难看。院子里靠走廊的地方,一溜排栽了好几棵水杉树,枝干挺拔粗壮,枝丫蓬勃茂盛,整个树冠几乎越过了房顶,直遮蔽到了院墙外的小路上。</p><p class="ql-block">那是一座由老旧的祠堂改成的学校,大门外就是空阔的操场,毫无遮挡,贯通四围。而我外婆家与之不过四、五十米之遥。</p><p class="ql-block">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有那么三、四年,每到暑假,我总会被外婆接去她家过上一段日子,那是小时候我最高兴的事情了,因为在那里,我不仅可以逃避掉各种各样的讨厌家务,还能享受到外公外婆的格外宠爱。</p><p class="ql-block">不过每天晚上,我都十分抗拒跟外公外婆挤在一张床上,他们身上已经开始干皱的皮肤让我有说不出的害怕,莫名的就会将其跟“死亡”联系起来。我想这大概便是母亲早早离世给我留下的阴影吧,它让我惧怕一切只要呈现出生命衰老迹象的事物。所以每天晚上,我就只能蜷缩在触碰不到的贴墙位置,然后带着无尽的忐忑背对着他们才能入睡。</p><p class="ql-block">也因此一到晚上,我就特别迷恋跟小伙伴们在夜色里玩游戏,把自己直熬到困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了,才不得不踩着浓浓的夜色回到家里。但他们也从不恼火,相反的,却总是不忘了把油灯调到最小等我回家,什么都不问,任由我从他们身上轻轻巧巧翻过去再爬到最靠里的位置上,然后再拿蒲扇缓缓扇着我走进梦乡。</p><p class="ql-block">学校门前的大操场,算是暑假里方圆数里地的娱乐中心了吧。白天,阔大的操场就是家家户户的晒谷场,铺排齐整的谷物在太阳下闪闪发光;晚上,纳凉谈天的大人、追逐戏耍的孩子无一不喜欢聚集在这里。</p><p class="ql-block">有时候,大操场上偶尔会迎来马戏团。一到太阳快落山时,他们就在操场上摆好阵仗,“铛......铛......铛......”几声喧天的锣响立时随风穿透玉米地,在空旷的田野四散开去。于是天色尚明,再忙的活计就都纷纷撂下不去管它,各家都端着凳子,摇着蒲扇,拖家带口的从四面八方陆续赶来观看一场久违的好戏。操场上便热闹异常,大人小孩都跟过年似的兴奋至极,把那操着外地口音玩杂耍的老头儿团团围拢在中间,日间的劳累在一阵接一阵的喝彩声中都被丢到了九霄云外。 </p><p class="ql-block">耍猴常常被作为压轴大戏搁在最后登场,因为那猴很聪明,不仅会各种猴模人样的表演,还会捧着盘子帮主人绕场一周各处收取银子。那猴子实在有些可怜,一身毛乎乎的,大夏天的居然还要给穿上一件裹得紧紧的红褂子。毕竟只是畜生,那猴儿不得不在老头儿鞭子的威吓下做各种各样搞怪动作,但我感觉它总有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无奈,甚至有时候扯着绳子赖在地上不配合老头儿,因此常免不了被鞭子抽脊背的惩罚。于是那猴儿只好不停地翻跟头,扮鬼脸,直到旁边所有人都停不住拍手喝彩,才能博取老头儿的高兴,老头儿只要一高兴,那猴儿才能额外得到一点点不足塞牙缝的吃食。那猴儿也确实通人性,每当获得那点儿吃的后,必定会两条腿恭恭敬敬地站立,双手不停地向它的主人作揖致谢,似是得了多大的恩惠一样。</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3</p><p class="ql-block">但大多数时光,这块领地是属于孩子的,我们在操场上奔跑游戏,偶尔也钻进永远都不上锁的校园里玩捉迷藏,即便在夜晚,校园里漆黑一大片,我们也总能摸黑玩得乐不思归。 </p><p class="ql-block">一天晚上,纳凉的大人们陆续都回去了,玩兴未尽的一群孩子依旧留守在操场上不愿离去。我们中一个最大的姐姐不容置疑地对我跟另一个女孩子命令道:“今晚我们几个藏猫猫,你们俩个去找我们。” </p><p class="ql-block">我们俩乖乖点点头,虽然我也很想去藏“猫”,但又有什么没办法呢?她是我们几个中的“老大”,自然有权利发号施令,每次玩什么或者不玩什么,只能是她说了算的。若是有哪个敢跟她说个“不”字,她只消双手叉腰一瞪眼睛,谁就都不得不立马闭嘴。因为打小就有侠士之硬朗秉性,某一次偏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向她“献宝”,竟惹她嫌厌,整整两天都不带我玩,外婆好说歹说才又让我勉强回到了她们的圈子。毕竟还只是贪玩的孩子,在她面前,我也只好硬着头皮学着别人极尽努力的讨好。</p><p class="ql-block">“只要你俩把我们几个都找到了,我就回家给你俩一人拿一个馍馍。要是没有把我们全部找到,你们就都不许回家睡觉哦!”黑暗中,她的语气不可置否又极具诱惑,这哪里是找“猫”啊,不就是费点功夫去寻找一个散发着麦香的白馒头吗?</p><p class="ql-block">我们还从来没有在夜里钻进教室里玩躲猫猫呢!不过,这又有什么难的?学校就巴掌那么大,教室也就一只手都能数得完的那么几间,再说白天里我们也常在里面你找我、我找你的,闭着眼也该能很快找到的。到时能够意外得着一个松软香甜的白馍馍那倒是挺好的一件美事,想到此,我情不自禁口舌生津,仿佛那馍馍已然攥在了我的手中。</p><p class="ql-block">彼此达成共识后,她们便四散开去,过了一小会儿便听到黑暗中传来藏好了的招呼声,于是我们便准备去找“猫”了。</p><p class="ql-block">为了更快找到她们,同伴跟我约定,我负责右手的几间教室,她负责左边的,等都找到后我们在院子中间汇合等着她们给我们取香喷喷的白馍馍。</p><p class="ql-block">还没走进教室,我突然就开始后悔了,四周围静得可怕,黑暗像巨大的幕布从头顶落下来,瞬间遮住了我的眼睛。突兀地站在那里,我什么都看不见,一时间觉得自己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掐住了双臂,任凭我怎么挣扎,也无法脱离它有力的钳制。更可怕的是,这双大手拎着我一起向巨大又暗黑的深渊快速坠落,我感觉到自己的心简直都快要飞脱出嗓子眼了。</p><p class="ql-block">可是一想到马上就可以得到一个白馍馍,我刚才的恐惧又稍微好转了一些。黑暗中,我似乎隐约闻到了淡淡的麦香,馋得我只吞口水。</p><p class="ql-block">于是我继续像个瞎子一样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小心翼翼地顺着墙壁再慢慢摸进教室。黑漆漆的教室就像一个无形的黑洞,瞬间就把我吞没了。我刻意避开东面那黑窟窿一般的两扇窗户,夜风中,窗外的树影在闪动,像个幽灵似的特别吓人。但我依旧硬着头皮摸黑前行,教室里,除了我自己“怦怦”的心跳声,我竖起耳朵也没有再听到其它任何声响。但直到我壮着胆子把并排的三个教室都挨个儿找完了,并依据白天的经验把最可能藏“猫”的拐角找了又找,摸了又摸,结果居然连一个人也没有找到!</p><p class="ql-block">那么,她们一定是都藏在左手边的那几个教室了!想到这里,我赶紧带着满心的希望再摸到院子中间,等着自己的伙伴跟我汇合,给我带来想象中的白馍馍,但是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我忍不住颤抖地喊她的名字,也喊她们的名字,但校园里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应声,我不知道刚刚还一起玩的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p><p class="ql-block">当突然意识到院子里可能就只有我一个人了,我瞬间吓出了一身冷汗,哪还顾得上再想馍馍的事情了,把它跟之前的约定一起统统抛到了脑后,三两步跑回家去。</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04</p><p class="ql-block">一连好几天,自觉没有遵循游戏规则,我自然心虚不敢提及也不敢多问,不过奇怪的是,她们并未因此惩罚我,好像所有人都把那一晚的游戏忘到了九霄云外。但不论怎样,我都不曾想明白那天晚上,那几只“猫”到底都藏在什么地方,还有,跟我一起去找“猫”的那个伙伴呢?后来她又到哪儿去了?</p><p class="ql-block">所剩无多的假期依旧在我们的游戏中一天天度过,我依旧像个小跟班那样与她们一起玩耍,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般风平浪静。</p><p class="ql-block">就在我差不多已经淡忘了那天晚上所发生的怪事,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一个闻所未闻的惊天秘密——学校左侧一间教室的某扇窗户老早就断了一根窗棱,变成了可以自由进出的破洞,而无意中说出秘密的那个人,恰恰就是跟我一起去找“猫”的同伴!我半信半疑地赶紧跑进她所讲的那间教室,啊呀呀,事实证明她说的果然没错,一切事实都无可辩驳——只有我不知道而已!那一刻,我才恍然大悟。</p><p class="ql-block">我生气又委屈地杵在那里,那种孤独感甚至比黑夜还要令人恐惧!她们幸灾乐祸地围着我蹦啊跳啊,兴奋得就像看耍猴儿。但我内向嘴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脸上火辣辣的滚烫极了,莫名奇妙的真觉得自己成了那只可怜又可嫌的猴儿,正极不情愿地撅着通红的屁股被耍猴人拿着鞭子作各种滑稽可笑的动作。她们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恐怖。我想逃离令人发疯的窒息,但奈何脖子却被一根无形的绳索牢牢地锁定。</p><p class="ql-block">制定游戏规则的可以坦然自若地擅自率先破坏规则,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人性的可怕。突然地,我就失去了一个孩子对于玩游戏最纯粹的那点儿欢喜了,宁可成半天独自躺在外婆家堂屋墙角边的凉床上发愣,或者天马行空想些心事,也绝不愿再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因为她们许诺过的白馍馍只是求而不得的虚幻,曾经如此,以后可能依然如故。</p><p class="ql-block">可是夜的黑,却从此留在了我的心里,也潜入了我的梦里。</p><p class="ql-block">但我心里清楚——我害怕的还真不是黑暗本身,而是藏在黑夜里看不见又摸不着的某种形影,它们纠缠在一起挤压而来,撕不掉、扯不开,面目狰狞,堪比鬼魅。</p>